李成绮轻轻叹了口气,将身边如履薄冰陪着他的宫人吓了一跳,差点跪下。
宫中人都说新帝不比先帝宽和,动辄打骂,便是打死人也是有的。
故而毫无防备地乍见这小皇帝,心里忐忑不安,怕的要命,还要挤出笑容陪着,现在听李成绮一声叹息,深恐他有什么不满意。
若是不做皇帝,李言隐定是足以名篆青史的大家,虽然他现在名字也在史书上,但于山水一门登峰造极的大家大约比过大于功,一生无甚建树工业的皇帝好上太多。
李成绮往里走。
李言隐在位时,画房光景盛极,其中不乏大家伴驾,画房宫人的地位也远胜于其他宫人,只要能与画房内地位高些的宫人有所关联,那便等同于有了能直达天听的能力,李言隐实在不愿意上朝时,朝臣只能贿赂画房宫人,委婉劝谏皇帝。
连皇后崔桃奚都见不到的皇帝,画房宫人却能轻易日日得见。
所以之后崔桃奚很厌烦画房李成绮能理解,他要是崔桃奚,恨不得李言隐死了之后把这个地方烧了。
李成绮轻车熟路地从匣子里翻出个精致的匣子。
他没有让人接手的意思,宫人便不敢动。
打开匣子,内有发黄的画纸数十张。
李成绮随手拿出一张,画上所绘的是一支花朵含苞待放清澈含露的栀子花簪子,他继续往下翻,剩下的簪子样式都极清丽脱俗,不带一点人间烟火气,美则美矣,但只有女子所戴的样子。
李成绮不得不承认,李言隐画得比他强上太多。
李言隐什么都会做,唯独不会做个好皇帝。
当年崔愬或许就是看重了这一点,才会力保李言隐为帝。
李成绮放下画稿,更觉万分索然。
这地方没登基时常来,因为李言隐要他过来写字画画,他登基后,十几年不来几次,偶尔几次还是来找几幅称心如意的字画挂到自己书房去。
李成绮将画纸往匣子里一扔,转身离开。
宫人们顿觉如释重负,齐声道:“恭送陛下。”
青霭站在辇车旁,恭顺地垂首。
李成绮按了按眉心,“回长乐宫。”
待至长乐宫,他先前吩咐的木料已经送来了,李成绮说的笼统,府库官员不解皇帝用意,干脆开了库房,将名贵木料都送了来,每样都削成七寸长三寸宽两寸厚的木条,按照李成绮的意思放在桌子上,整整齐齐堆了半张桌子。
李成绮随手拿起一块颜色发褐的,木头遇热隐隐发出香气,有点像檀木,却又有不同之处。
李成绮坐到桌前,与玄凤乌溜溜的眼睛对视。
玄凤见到李成绮下意识炸毛,已经做好了啄他数口的准备,不曾想李成绮的手比往日老实得多,竟没有动它的意思,一时缓缓放松下来,自顾自地去喝水。
李成绮想了想,把给玄凤喂水的瓷盅拿走了。
玄凤眼睁睁地看着这只爪子拿走了自己的瓷盅,怒不可遏:“叽——”
站在旁边的宫人见李成绮所作所为,毫不怀疑若这不是玄凤的瓷盅,而是哪个小孩的茶杯,他们的陛下能当着人家的面把杯子里的水喝干净。
玄凤的眼中流露出了一种我要是有气性就一头碰死在这里的悲愤。
暴君!
昏聩!
人人得而诛……李成绮剥了一松子送到玄凤口中。
玄凤顿了顿,将这松子一口吞了进去,而后狠狠别过脑袋,不理会李成绮。
然后又一枚剥好的松子送到玄凤面前。
玄凤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睛,犹豫片刻,又将这狗皇帝手里的松子吞了。
打个巴掌给个甜枣李成绮太擅长了,三颗松子下肚,玄凤想了想,别别扭扭地拿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李成绮的手指。
李成绮拍了拍手上的碎壳,拎起一块木头。
木料纹理细密,触手光滑。
他那广寒宫簪显然不适合拿木头做出来,宫室要以金掐丝镶嵌宝石才好看,宫中的肥兔子可以拿羊脂玉制作,嵌在其中。
以木做簪,素淡比繁杂好看得多。
不能做他想要的广寒宫簪,反而做个素淡的款式,那是给谁做的?
李成绮另一只拿刻刀的手一顿。
那也是给孤做的。他心想。
许多花样在他脑子里过了数遍,却没有一样合李成绮的心意。
无论是梅花,祥云,还是其他什么花纹,都配不上……他穿白衣的样子。
李成绮思绪不受控制,心中亦烦躁,拿着刻刀,面无表情地向下一插。
入桌子二寸!
李成绮一愣,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自己的手。
是这么多天他练剑发挥了作用?
李成绮绝口不提这把刻刀有多锋利。
要是他上辈子也有这么大的力气,面对下面喋喋不休义正词严道貌岸然的臣子也不至于只是把奏折扔下去,他能直接把桌子掀了。
李成绮伸手,尝试着推了推桌子,没推动。
但他没有气馁,甚至有点美滋滋的。
他相信他坚持练剑,总有一天能徒手掀了这桌子,拉开五石硬弓!
李成绮放下木头,满怀雄心壮志地去拔刻刀——没。
他自觉从不勉强自己,做不来就去找别人,毕竟他当皇帝也不是为了事必亲躬的,皇帝知人善用足以,事事自己做,会活活累死。
不过他今日心情不同以往,撩起袖子,深吸一口气,在宫人惊恐的眼神中伸出手,握住了刻刀刀把。
李成绮用了十分力气,但可能是他手心中有汗水,弄得刀把太滑太湿,脸因为憋气涨得通红,刻刀却纹丝不动。
须臾之后,李成绮松开手。
他瘫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来人。”
宫人道:“陛下。”
“。”李成绮道。
刀把还是太滑了,李成绮思索着要不要让人先擦擦刀把,然后……那看起来高高瘦瘦的小太监伸手,一只手就将刻刀从桌子里拽了出来。
李成绮长久无言。
这小宫人还是太年轻,不知道这个时候做戏假装把自己累得要死,才勉勉强强拔出或者干脆拔十中之九,剩下说实在拔不动,让皇帝自己更能得皇帝欢心,奈何他只以为李成绮着急要刻刀,一把将刻刀拔了出来。
宫人拿丝帕擦干净刀上的木屑,双手捧着送到李成绮面前。
李成绮心绪复杂地接过了。
突然就,不想练剑了。李成绮不由得想。
他这次拿刻刀就老实多了,再也没有干过拿刀插桌子的事,可怜这张楠木桌已历经四位帝王,桌面丝毫无损,到了他这代用刀戳出个缝隙。
李成绮从一堆木头中挑挑拣拣,终于寻得一块自己稍微满意的木料。
颜色漆黑如墨,若是插在发间,几乎能隐藏在乌黑的长发内。
木料的香气源源不断地萦绕在李成绮的鼻尖。
李成绮思量二刻,心中有了打算,并不先在木头上绘制图样,直接拿刻刀于表面勾勒形状。
他先前确实做过簪子步摇,但都是他画出图样,送到宫中匠人那里打造,自己做支木簪却是第一次,不过先前他见过工匠如何动手,照着记忆,平稳下刀。
刻刀锋利,落在木头上并没有太大的阻力。
博山炉中烟香袅袅,山中大雾。
手中木料渐渐出现了雏形。
李成绮刻了二三时辰,随意吃了口晚膳,喝了些茶,便继续回到桌前,颇有些废寝忘食之意。
桌上的灯换了几次。
或许是因为用刀的时间实在太久,李成绮手酸疼得厉害,一时竟没拿稳刀,刀尖在掌心内倏地划过。
李成绮疼得嘶了一声。
血登时从掌心中沁了出来。
李成绮方才就被划了几次,不过每一次都眼疾手快地躲了大半,手指手背上留了几个细小的口子,伤得见血却是第一次。
李成绮握着刻刀,刻上了簪尾的最后一笔。
轮廓已十分清晰。
一支再素净不过,半点花纹也无的簪子。
李成绮放下木料和刻刀。
那盏已经暗淡的灯又一次被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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