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说的是,”谢明月恍然道:“昨日臣宿在长乐宫的事?”不知为何,李成绮总觉得谢明月笑得不是那么令他安心,或者说,有点说不出的微妙。
李成绮轻轻地皱了下眉。
就算谢明月贪权是事实,但李成绮也不觉得这种权臣嚣张跋扈的流言传扬得人尽皆知对谢明月来说是什么好事。
难道外面的流言不像是他想得那样?
“这点小事陛下不必忧心,不会再有流言了,”谢明月带着点绵软笑意,语调轻缓的声音响起,李成绮发现。
倘若他没有与谢明月认识十几年,他一定会不由自主地信任谢明月,谢明月轻轻拿开了他的手,“以后也都不会再有了。”谢先生说。
第34章
李成绮到时, 禁军副统领已在园中等候。
谢明月命人另开辟的小园位于湖旁,周遭草木林立, 清风吹过湖面, 凉爽得简直不像在夏日。
小园各处都悬了灯,且五步便置一半人高的灯架,外笼一层油纸,内里燃着成年人手腕粗细的蜡烛, 照得湖水光彩粼粼, 有如白昼。
青年人绯红戎服, 一言不发地站着, 身量颀长,腰背挺得极直, 整个人锐意锋芒不加掩饰,简直像一把出了鞘的利剑,他见小皇帝下辇朝自己走来, 半跪于地,低下头去, 不与皇帝对视,“臣奉谨参见陛下。”
“奉卿请起。”李成绮笑盈盈道, 两人挨得不远不近,恰好够小皇帝伸手。
奉谨视线里落入一只手, 这只手极白皙,手指细长,上面没有半点伤痕瑕疵, 简直像是由一整块美玉雕琢而成, 是一双娇养得近乎于精美的手。
奉谨一怔, 手掌虚虚与李成绮的手挨住, 顺势站起来,他抬头,终于看清了小皇帝的脸。
奉谨愕然。
这张脸……
这张脸奉谨见过不止一次,第一次是他射中那穷凶极恶的逃犯,容色冷艳的红裙少女就站在那逃犯对面,被血溅到了下颌,逆着人流在灯下走过时,神情却恬淡平静。
第二次在顺意楼,少女讪然面对谢明月,好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
第三次,漂亮的小姑娘成了俊秀少年,眉眼似乎一模一样,定睛看去,又好像有点微妙不同。
一瞬间,奉谨心中闪过无数大逆不道的可能,连小皇帝其实是个姑娘家,被李旒看重后不能抗命,不得已而着男装都想到了,可小皇帝毕竟是个皇帝……奉谨小幅度地晃了晃脑袋,着女装不可能,着女装出宫就更不可能,最合理的解释莫过于那天的女子也是皇室中人,毕竟李氏一族多的是年纪不大的郡主县主。
奉谨的反应被李成绮尽收眼底。
明知奉谨见过他着女装,却还是让奉谨来了。
谢明月,一定有点毛病。
李成绮在心底冷冷地想。
李成绮面上毫不尴尬,笑容自若地问:“奉卿?”语调里颇有几分调侃。
奉谨猛地回神。
小皇帝平静的反应更印证了他的想法,他对着李成绮含着笑意的清亮眼眸,顿觉尴尬得无地自容。
他方才,就这么盯着自家君主,盯到君王开口询问。
“臣……”奉谨本就不是舌粲莲花之人,此刻尴尬紧张并存,只觉得舌头在口中打结,竟一时什么都没说出来,正要跪下请罪,被小皇帝一下拦住。
“奉卿今日是来教孤剑术的,还是来求神拜佛的?”李成绮谑笑问道。
奉谨双颊热腾腾的,他盛夏时练剑久了脸才会这样滚烫,“臣在宫外见过一人,与陛下容颜相似,一时失态,还望陛下见谅。”他如实相告。
李成绮随意道:“长相肖似的人也是有的。”
“是。”奉谨道。
更加笃定之前见到的姑娘与宫中息息相关,身份显贵,不然不会第一次同谢澈在一起,第二次却由谢明月去找。
夜风吹拂,奉谨脸上的热度慢慢散去。
他定了心神,道:“可以开始了吗,陛下?”
李成绮点头,“好。”
小皇帝晚上来时特意换了件没那么繁琐的衣裳,袖口腰带就束得极紧,勾勒出少年清瘦的线条,他取了发冠,只用发带,竹青色发带裹在黑发中,随风飘扬。
霜刃佩在腰间,李成绮收敛了满面笑容,神情冷下来时竟仿佛换了个人。
不得不承认,小皇帝即便是个花架子,也是个漂亮逼人的花架子。
奉谨站在离他五步开外的地方,询问道:“陛下以前可学过剑术吗?”
李成绮甫一开口,那点尊贵肃然的冷意瞬间极烟消云散了,他朝奉谨赧然地笑了,露出一对小酒窝,“不曾,一点都不曾。”
奉谨不意外地点点头,“那臣先教陛下执剑。”
李成绮拔剑出鞘,剑鞘被青霭接过去。
寒光瞬间照亮了李成绮的面容。
奉谨站在不远处,由衷地赞叹道:“好剑。”
成绮颔首一笑。
因为他祖父和爹都不尚武的缘故,府库中保存的宝剑并不多,且大部分都被李言隐拿出去随意赏人了,李成绮不耐烦再派人开府库,便拿了李旒送来的霜刃。
奉谨走到李成绮身后,道:“陛下,请将剑举起。”
李成绮举剑。
作为一把剑,霜刃的重量并不轻。
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孱弱皇帝,李成绮刚拿一小会就觉得手酸。
他上辈子连个桌子都掀不动,这辈子比之前强点,但因为家中娇惯,疏于锻炼的缘故,也就是强一点。
“陛下,双脚要错开。”
“双臂抬高,再抬高。”
“双臂向下用力。”
……
李成绮举着剑,手腕酸痛得霜刃几乎要脱手。
奉谨给他调整好了姿势,仔细端详一番,终于稍稍满意。
奉谨没教过别人,其师从名家,老师苛责严厉至极,他今日拿出来教李成绮的都是当年他老师教他的,只不过减轻了好些。
即便在夜晚,小皇帝的鼻尖已经沁出了汗珠。
“陛下,再抬高。”奉谨出声提醒。
他从前练剑时,动作稍有不对,老师都要用剑鞘敲打,面对身娇骨柔且尊崇无比的小皇帝,奉谨当然不能动手,只能不时出言提醒。
李成绮依言抬高。
整条手臂上传来的酸麻疼痛宛如坠了坠了铅块,李成绮一动不动,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后颈处湿热微痒。
风吹花叶,刷刷作响,蝉鸣在这样安静的夜晚若隐若现。
奉谨看了一眼桌子,香炉中的香已燃尽了。
“可以放下了,陛下。”奉谨开口。
李成绮收剑。
他根本没学过剑术,姿势也就无处谈标准与否,但动作很是好看,他无论做什么都有种慢条斯理,家教森严的漂亮。
剑尖垂地,李成绮轻轻呼了一口气。
奉谨有些惊讶。
宫外对这个少年皇帝的传言不少,流言蜚语中,奉谨能想象出的是个被惯得嚣张跋扈颐指气使又胸无点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不曾想李成绮竟一句抱怨也无。
李成绮做事从来有始有终,罪既然是自己找的,那也得自己受完。
一宫人接过李成绮递来的剑。
青霭为成绮与奉谨各倒了一杯茶。
李成绮轻啜一口。
奉谨端着茶站在他身边。
李成绮有些无奈,“封卿不必这样多礼。”
奉谨闻言,立刻喝了半盏,令行禁止。
李成绮无言以对,习惯了谢明月的绵里藏针,突然碰见一这么乖乖听话的他不太习惯。
他看得出来,奉谨不渴。
不渴其实不必喝。他在心中更无奈地想。
小皇帝将茶杯放到桌上。
奉谨与他对视。
李成绮立刻明白了奉谨的意思,他摸了摸鼻子,不用奉谨出言提醒,便主动站了起来。
奉谨拔剑出鞘,平剑而立,他手臂崩得紧而直,与剑锋成了一线,隔着戎服,李成绮仍旧能看到他手臂上因为用力而贲起的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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