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桃奚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瞬,嗤笑一声,似是嘲弄,又似是戏谑道:“该是我谢陛下才对。”
李成绮立刻起身,“不敢。”
崔桃奚看起来很是索然,但也懒得挥手阻止。
小皇帝愿意拜,那就让他拜。
“孤无意于为难崔氏一族,”这当然不是真的,崔氏族人当年因为崔愬的缘故飞扬跋扈横行一时,时人称天下分二姓,其中所说的一姓自然是李氏,另一姓便是崔氏,李成绮对于崔氏的厌恶可谓根深蒂固,他登基后,一是人心不稳,二是崔氏是崔桃奚娘家,也是他外祖家,故而没有将事情做绝,“舞弊一事,孤亦十分痛心。”
少年垂着眼睛,面上流露出了悲恸之色,“崔氏名门望族,累世公卿,竟出了此等人,一定是孤疏忽了缘故。”
崔桃奚似笑非笑地看了装模作样的李成绮一眼,很是疑惑地问:“治家不严,陛下何辜?我竟不知,陛下身上也流有崔氏的血。”
太皇太后说的半点不客气,李成绮垂首,回答得有理有据,“孤是先帝之子,崔氏与陛下相连,自然也与我有关。”
这孩子是真一点脸都不要。
从这点上看,还颇像李昭。
有宫人上来换了数碟茶点,样样精致。
崔桃奚挑了碗桃汁酥酪,酥酪入口绵软,奶香淡淡,桃味清甜,桃肉先前糖渍过,保留了桃子本身的甜味,又去掉了其中的酸涩。
李成绮见她吃了两勺才放下,心里想着晚上就把做这道茶点的厨子送到北苑。
然后尝了块金丝糕,她不喜欢,只尝了一点。
青霭站在珠帘外,轻声唤了句,“陛下。”
李成绮示意他进来。
青霭到李成绮身侧,声音放得很低,“章大人来了,陛下可要宣见吗?”
李成绮看向太皇太后,崔桃奚知道他就是象征般地征求一下她的意见,无可无不可,“陛下是天下之主。”她笑道,像是在笑李成绮多余还不得不做的行止。
李成绮道:“让他过来。”
章逐薮大步进来。
看见有女眷在脚步顿住,停在珠帘外。
崔桃奚兴致缺缺。
他下拜,里面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敢抬头看,道:“陛下……”
“太皇太后。”李成绮提醒。
章逐薮面色不变。
谁人都知道崔颖仪与太皇太后的关系,半个时辰前刚刚抓了人家侄子,现在要当着这整个周朝最尊贵的女人面前说,陛下,崔县侯已经被抓了。
幸而章逐薮干的就是除了皇帝都要得罪人的事,叩首道:“陛下。”
他在等李成绮让他说。
李成绮道:“讲。”
章逐薮。
欲侯首领。
崔桃奚有一息惊讶。
赵上行是李言隐一手提拔上来的,却在李成绮逼宫那夜倒戈向李成绮。
纵然于李成绮而言有功,李成绮却从未全然信任过他,虽然仍令他做禁军首领,但后来设欲侯,分禁军权。
这位欲侯首领是李昭豢养的疯狗,如今毕恭毕敬跪在小皇帝眼前,难得让崔桃奚感受到了何为世事巨变。
“臣已按陛下吩咐,人犯俱已送到刑部候审。”其中考生一百二十人,卢生被人杀了,所以少一人,也正因为他被杀,章逐薮找到杀人者。
逼问之下,方问出他受崔颖仪嘱托杀人,因为卢生,是一百二十一种,唯一一个见过崔颖仪的。
或许卢生根本不知道舞弊案主谋就是崔颖仪,但为无患,他必须死。
这些人犯中,自然包括崔颖仪。
崔桃奚将一块绵软的糖糕放入口中,神情淡淡,浑然不在意。
在崔氏是先帝眼中钉肉中刺,眼前这位新帝口口声声称三年无改父志的情况下,崔颖仪此举,无意于想带着全族一起死。
先帝对崔氏打压却没有赶尽杀绝,仍旧保障了崔氏表面上的荣华,因为他是崔桃奚的儿子,与崔氏血脉相连。
然而新帝不同。
新帝和崔氏可一点关系都没有。
崔桃奚虽性格凉薄,但还不愿意因为一个蠢货葬送全族,族中有些人是该死,但大部分人确实无辜。
“孤知道了。”李成绮道:“文书送到长宁殿。”
章逐薮道:“是。”
他见过礼之后起身出去。
长宁殿是谢明月办公所在,崔桃奚挑了下眉。
她听闻小皇帝亲近谢明月而远李旒,今日一见他所为,果然如此。
崔桃奚道:“陛下日理万机,我不叨扰了。”
李成绮起来送她,“太皇太后不多留几刻?”他想了想,“御膳房新来的厨子有几道菜做的尚好。”
面对崔桃奚,除却公事,他连其他话都找不出。
崔桃奚笑眯眯道:“菜虽好,茶却难喝。”
李成绮无言以对,送崔桃奚出殿。
昨夜下过大雨,今日碧空如洗,阳光落在这个着华贵宫装的女子身上,她满身的珠翠耀得李成绮眼睛有一瞬间的刺痛。
这样的阳光,李成绮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得清那些耀目的珠翠。
女子偏头,忽对李成绮道:“吾子李昭,生而聪慧。”
李成绮没想到自己死过再活一次能听到崔桃奚如此评价,沉默半晌,笑着道:“先帝之事,孤亦有所耳闻,先前宫中的先生还说陛下是救世的神仙。”
“早慧早亡,也算不得什么好事。”崔桃奚的声音冷漠。
自她入长乐宫以来,还从未用这样的语调说话过,简直像是一块坚冰,刺得人又冷又疼,寒意砭骨。
李成绮一时语塞。
他想笑,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想,孤也不想早死。
生死有命,孤掌天下之权,也难以勉之。
于是揉了揉鼻子,颔首苦笑道:“是。”
“所以,”崔桃奚似乎看了他一眼,也好像根本就是阳光太刺眼,李成绮产生的错觉,“小皇帝,你好自为之。”
作者有话说:
母子感情有,但不是很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翌日。
这桩调查起来并不大张旗鼓, 却牵动着无数人的舞弊案终于落下帷幕,崔颖仪利诱学士, 得到策题卖出, 后又为保全自身买凶灭口,为国法所不容,念其父祖忠心为国,不牵连家人, 于秋后问斩, 耿恬玩忽职守, 泄露策题, 罢官流放三千里充军,其余一百二十人, 除却已葬身鱼腹的卢姓考生,皆流放充军,革除功名, 永不录用。
诏令既出,天下震惊, 尤为惊崔颖仪, 其出身甚高, 又有一太皇太后姑姑,竟落得个身死的下场, 各级考试中有异心者皆收敛,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余者则拍手称快,除了处置得当的缘故外, 还因为皇帝要在明年春加开恩科, 再行举士。
而这件事的结果, 并没有使朝中多么震动, 朝中官员此刻关注的俱是第二道诏书。
第二道,据说由新帝亲手写就,谢明月于大朝会时念出的诏书。
“孤自御极以来,夙夜兢业,弗敢怠慢,以期四海永乐,海清河晏。先帝治时,昆悦积恶,于我朝怀觊觎之心,人神共怒,是以兴兵,摧枯拉朽,昆悦须臾而灭……”众臣跪聆旨,大殿之中呼吸声都不闻,所回荡的唯有谢明月的声音,“孤今视之,朝廷之弊不在西南,而在群臣之中。先帝所遗之多忠贞怀德之士,然后小人奸邪荫蔽,隐于朝中,怙恶不悛,为万姓所不容,孤于百代计,挽迂荒积弊,今即变诸制,求太平之治。布告朝野,咸使闻之。”
诏书不过寥寥百余言,却砸得众人眼前发黑。
新帝的意思,竟是要改官制!
还未亲政,即要改官制,到底是小皇帝的意思,还是谢明月的意思?
那小皇帝不出深宫,又素来有个不学无术的暴虐名声,怎么会想到改革官制,定然是谢明月借着天子诏令大做文章。
有朝臣在看见策题时便猜到了皇帝的打算,然而不想明旨得如此迅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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