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韶很好地践行着他所有的期盼,每次在棺材中要陷入死寂的时候,他都会靠着这行字坚持下来,挣扎着爬出棺材,简单地喝些水,吃些干粮,而后再重新躺回去,等待着下一次死亡的到来。
他在生死之间反复游移,像是一个人间和地狱都收留不住的野鬼,自虐一般地将自己一次次推向死亡,又一次次的拽回来,他在体验白秉臣死时的感受,一遍又一遍。
可这次的脱力却和往常一点也不一样,梅韶无力地伸出手,还没有来得及触摸到棺木上的字,就沉沉睡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次沉.沦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可是他已经厌倦了在棺木中的生生死死,他想要早点去见白秉臣。
抱着这样的念头,梅韶将牌位贴在了心口,满足而疲倦地闭上眼睛。
昏昏沉沉、起起伏伏之中,梅韶感觉自己的身子一时像是浸在冰水中,一时像是在火中炙烤,绵软得像是灵魂早就脱离了身体。
就在他连痛觉也感受不到的时候,忽而手腕上传来一阵剧痛,像是被人强行拉了回头,梅韶猝然睁开眼,恍惚中听见有人在叫他,脑中还停留在自己已经死了的想象中,直到手掌触碰到坚硬的棺材壁,他才意识到撑着坐起来的手掌中全是汗水。
那个喊声忽而响在了他的耳畔,随后他便被拥入了一个实质地温软的怀中。
“重锦……”带着哽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是朝思暮想了许久的人声,梅韶却怔在当地动都不敢动。
他怕自己只要一动,这个美梦就会破碎,在他知道白秉臣死讯后的每一个夜晚,他强制自己入睡,却从来没有梦见过白秉臣。一次也没有。
如今的触感温热得太过真实,梅韶几乎不敢呼吸,怕搅扰了入梦的魂灵。
四肢的酸麻渐渐被温暖的身子一寸一寸地贴满,传递过来的热量一点一点地唤回梅韶的知觉,他试探着伸出手,抱住了来人。
手下的身体是真的,响在耳边的呼唤也是真的。
梅韶几乎不敢相信会有这么真实的梦境,他缓缓地从来人的怀中挣开,失去光芒的眸子一点一点地凝固在来人的脸上。
一寸一寸的目光扫过还不够,梅韶急切地用手去抚摸着他的脸颊,怔怔地落下一滴泪来,而后泪水便止不住地往下流,喉间也溢出沙哑的哽咽来。
“是你吗?砚方……”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换来的是白秉臣狠狠地将他重新抱住。
他似乎想要将梅韶整个人都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骨骼间的碰撞令梅韶生出一些真实的痛意来,而后便是连绵而缓慢的喜悦渐渐地流入四肢百骸之中。
“对不起,重锦,我来晚了……”白秉臣低声安慰着,“都结束了,我没事了,一点事也没有。我答应过要陪你过而立之年的生日的,我来赴约了。”
“别怕,那些都只是一场噩梦,忘了它们。”白秉臣轻柔地拍着他的后背,安抚着他的情绪,直到梅韶渐渐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
在白秉臣久违的怀抱中,梅韶才真正地活了过来。
“咳咳咳——”耳边传来另外一个人的声音,白秉臣这才松开了梅韶,朝着一边的无我道:“麻烦道长跑这一趟。”
说着,他握住梅韶的手腕露在无我的面前,梅韶像是没有听见一样,眼睛只管盯着白秉臣,连手腕上被划了一道细小的痕都没有察觉。
“好了。”无我看了一眼在地上扭动的蛊虫,毫不在意地下脚踩了几下,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现在一切都步入了正轨,我也该功成身退了。”
“道长。”白秉臣迟疑了一下,还是喊住了他。
在白秉臣昏迷的那段时间中,他感知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直到他恢复了意识,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站在床边笑嘻嘻看着自己的无我。
无我说他是听陛下之命来给自己疗伤的,并且告诉他平都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带着他找到了梅韶。
看着无我没有任何伤害地除去了他和梅韶体内的蛊虫,白秉臣已经不相信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有千万个疑问涌在心头,却又不知道该不该问。
“你……道长是认识巫族之人吗?”白秉臣犹疑着问出了最浅显的一个问题。
白秉臣本没有想过无我会回答自己,谁知无我满不在乎地开口,“只是正好会解蛊虫而已。”
“道长见过辅帝阁中那位传说里的仙人吗?”
无我像是看出了他想要问什么,大方道:“我不是凡尘客,来此只是为了寻非当世人。”
无我笑笑,捏着腰间的白色毛绒球往外走,道:“死里逃生,好好看看人间。还有,你们的陛下祝你们长命百岁,得享天年。”
白秉臣跟随着无我离开的背影看了许久,最后收回了目光,就像是在这一瞬间解了心中所有的疑惑——他几乎能猜到无我真正的身份,可他已经不在乎了,这么多年,他们真正对抗的并不是辅帝阁背后虚无缥缈的神,而是借着神的名义指点人间的凡人——那些或许因为幸运,或许因为巧合,遇见神谕后便与有荣焉,觉得自己可以掌控人间一切生死的凡人。
而他现在和这些都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白秉臣只要他的人间。
他回身把梅韶从棺材中抱了出来,梅韶顺从地搂住他的脖颈,委屈道:“饿。”
一想到他把自己关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折腾这么久,白秉臣止不住地想要发火气,却在看到他消瘦的脸颊和眼中毫不掩饰的眷恋后,又庆幸于他还活着,自己还活着。
白秉臣从怀中掏出一包糕点,递给梅韶,“先垫垫,等你歇息一会,我们便出去。”
梅韶接过糕点,三两口便是一个,白秉臣怕他这样伤胃,亲自一点一点掰碎了往他嘴里喂。
嚼着嚼着,梅韶忽然定定地看着白秉臣,不张嘴了。
白秉臣的指尖正抵在他的唇间,见状温声问道:“怎么了?”
梅韶顿了一下,话音微有凝滞,“你是真的回来了吗?”
白秉臣心中涌上一阵酸涩,倾身将人抱进怀中,握住他的手沿着自己的皮肉一寸一寸地按压下来,哄道:“那你看看,是不是真的。”
梅韶从他的脖颈顺到他的脊背,再一寸一寸地往下游移,感受着掌下的骨骼描绘出他最熟悉不过的身体,而覆在骨骼上的皮肉安静地迸发出生机。
梅韶的手掌最后按在白秉臣的胸膛上,贴着他的心脏缓缓地埋下自己的脑袋,听着里头重复得枯燥得心跳声,眼中终于漫上一丝笑意。
他听着白秉臣的心跳,慢慢地讲着自己平定了北方,讲着自己杀了曹柏,讲着没有他的日子自己是怎么一天天地熬过来的,白秉臣轻轻地拢着他,任凭他靠着,轻柔地应答着他的每一句话,直到安抚得梅韶一颗心缓缓落下,而后渐渐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充盈。
他们十指相扣地走出墓室,一同沐浴了人间的光。
世间多少人由生到死,走过或漫长或短暂的一生,而他们从坟墓中走出来,从死走向生,还要向更远的未来走去。
终年被云雾笼罩的苍山散去雾气,露出青灰的本色来,自此苍山无辅帝阁,人间无神。
料峭的寒意还未散去,一支迎春花却探出鹅黄的芽,开了半朵,颤颤巍巍地立在枝头,忽而飘落在白秉臣的发间。
梅韶轻柔地替他摘下发间春花,正对上白秉臣含笑的眼睛,梅韶目光微动,重新将那抹鹅黄埋进白秉臣的发间。
白秉臣微微摇了下脑袋,朝梅韶抛出一个疑问的眼神。
梅韶灿然一笑,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只停留在他的身上长久凝视。
“我只是觉得春.光如此好,连风也偏爱你。”他的目光落在白秉臣发间那朵被微风吹动得细微摇晃,却未曾掉落的鹅黄上,心下一片柔软平和。
“我也偏爱你。”轻柔的吻落在白秉臣的额间。
他抬头看着梅韶眼中灿烂的光芒,倒映着山间水色,潋滟春.光。
他们并肩朝春.色深处走去,前路坦荡,山河远阔,万里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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