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93)
“十万新兵,哪来这么多?”问话的是子释。
“嘘——”被问的人压低声音,“这回好些地方连刚满十三的男丁也抽走了。说是着急在北方加修防御工事,人手短缺,没办法……千万别声张……”
在座诸人均感局势不妙,各怀心事,静默无言。
子释端起杯子:眼前繁华胜景,还能看上几个春秋?这灯红酒绿,那绮霞烟罗,分明处处透着末世颓靡之色,偏又瑰丽缠绵,叫人沉醉难舍。恰似腐土浊流,最能滋养美艳之花。可是……
抬起头,目光越过河流,越过灯山,越过人群,与西沉的明月两两相对。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蜀地多阴云天气,月亮通常只露上个把时辰,甚至可能连续几个中秋重云遮月,不见芳踪。似今夜这般清光满泻,上一回已是三年前。
之前闲聊,翰林院的几位说起钦天监为了今儿晚上,提心吊胆好些日子。直待圆月升天,才算松了一口气。百姓纷纷议论老天爷赏脸,皇上洪福齐天。
子释瞅着月亮,看出了神。满眼相识,倒唯有这一个不说话的算得知心。弟妹都不在身边,那贯穿前世今生渗透骨血筋脉的寂寞一下子缠住了灵魂,将他拖离现场。仿佛与明月并肩,俯视人间万象,却分明看见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必将无情碾过这一片七彩华章……子释心里泛起一种微妙的感觉,就像某些梦境:自己看着自己经历梦中的一切,一边当着演员,一边做着观众;一边惶急忙碌恐惧担忧,一边告诉自己:做梦呢,没关系……
忽然说话声高起来。子释一惊,听了两句,原来有两位对西京军事防御体系持不同意见,彼此不服,正相争不下。抬头望望,月亮已经躲到云层后边去了。暗中叹口气:到时候,是不是真的就能,一转身一抬腿,再不回头?
无意中伸手,两根指头拈起的,居然又是一片花生酥。低头一看,才发现整个盘子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面前。
身边王宗翰笑道:“我看你喜欢,就挪了过来。”
微愣,还是略笑一笑:“多谢王兄。”心想:连不相干的人都能看出来,这样明显么?
思绪再次宕开,周围繁杂的影像声音尽皆消失。
……又是年余过去,花生吃了不知多少,消息却一个也无。邢老板尽心尽力,子周也着意打听,翻出好些顾姓家族,却没有一个能合铆对榫。
他……当初,是不是,也就一转身一抬腿,再不回头?
无论因为什么,总之没有回头。
这么长时间,也该死心了。继续纠缠下去,只怕比眼前末世繁华更令人绝望忧伤。可是,可是……我怎么就……舍不得忘记呢?甚至,害怕自己忘记……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呢?……
子释明白:深埋体内的寂寞种子,因为逃亡,因为弟妹,更因为……顾长生,推迟了生根发芽的时机。如今终于一天天茁壮成长,繁衍成郁郁苍苍茂密丛林。
原来,没有顾长生,一切这样不真实。
然而,曾经有过顾长生,生活竟变得更加虚无荒诞……
真可恨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船队快到恩荣坊,子周才回来。
御前不能动兵器,所以他为皇帝陛下演了一趟拳脚。心知万岁爷身边站着的,尽是行家里手,反正不是打给这些人看,怎么花哨怎么来,倒也虎虎生威,颇具观赏性。当然,表演完毕,皇帝少不了要问问前因后果。子周看没人提起妹妹的事,心头大定,于是把那“赤眉大侠”的事迹挑几件传奇有趣的讲讲,博得龙颜大悦。
眼见几位高级听众情绪不错,正是解决“坏船事件”的良机,子周心里却绕了一个弯儿,又一个弯儿,敷衍的言辞像一枚带刺的蒺藜,始终卡在喉咙里出不来。自从身世初现端倪,这还是他第一次面对皇帝和升任太师的国舅爷,心情复杂难言。对面这二位,一个占着至尊宝座,一个握着最高权柄。如今心境大不相同,竟瞧出点沐猴而冠的意思来。
意识到这一点,反而变冷静了。恭谨的禀过皇帝,向太师和统领施礼谢罪:言道着急救人,不慎毁坏了侯府宝船。又千忍万压着把宁三少爷赞了一番,道是“仁厚有德,深明大义”。
宁书源颔首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区区几根木头,何足道哉?”被子周一提,顺带想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幺孙来。看看外甥和儿子:“难得阗儿这么明事理,什么时候有机会,也该叫他历练历练了……”
赵琚问:“上一轮秋试,怎么不见宁阗的名字?”
宁愨叹口气:“说起来叫陛下笑话,这不肖的东西,成天贪玩不务正业……”
宁书源打断儿子:“阗儿不过是懂事晚点,再加上心性淡泊,不耐烦那些虚礼俗务。我看,真有什么事情,还是担得起来的……”
赵琚偏偏脑袋,身后安宸上前一步,禀道:“陛下,兵刑工三部,皆设有“郎中”一职,介乎文武之间,或者三少爷有意……”安总管一面说,一面拿余光窥探国舅爷的表情。见宁书源不作反应,便没有停口:“另外……内务府各司曹,有几个监掌不甚得力,正需要一个可靠人管管——只是打理繁琐杂务,未免委屈三少爷……”
不等皇帝答话,宁书源已经点头:“阗儿年纪也还小,合该用心使力,学着多干点实事。”
赵琚听到这儿,顺着舅父意思往下说:“他既不愿应付科考,走主掌务实的路子也不错。小安子,回头你跟泰王说说,叫宁阗下个月就去内务府帮忙吧。”泰王是皇帝硕果仅存的兄弟辈亲王,总管内务府。因体弱多病,今夜这样热闹场合便没有陪着。
宁愨站出来替儿子磕头谢恩。
子周为免去登门赔偿的麻烦,说了几句厚颜违心的奉承话,一直在心里鄙视自己。及至听到国舅评价酒囊饭袋的孙儿“淡泊名利”,差点把晚饭吐出来。再往下听,简直肺都要气炸:就这么一眨眼工夫,宁氏父子装模作样一唱一和,便将自家人塞进了宫廷第一油水要害部门。
以子周对典章制度的熟悉程度,自然知道,内务府把持着整个皇室后勤工作,有着一般朝臣难以想象的钱财和人脉。本朝中期以来,由于国库充裕,皇家享用日奢,内务府编制也不断升级扩充。监掌一职,至少是从五品。普通人就算进士登第,官场上混一辈子,也不见得能混到这个级别。他宁阗连科场大门都没进过,居然就敢簪缨服紫,立身朝堂,真是贻笑天下!
但是……话又说回来,所谓“内务府”,主管的就是皇家内务。哪怕左相和谏议大夫在场,恐怕也不好对皇帝的任命啰嗦什么。
子周知道自己的脸色大概不太好看,拼命压着心中怒气,告诫自己不可妄言。又想起国舅爷儿子虽然只有一个,孙子却是三名。年长的两位早已登科入仕,一个在吏部做侍郎,一个在刑部任主事——宁三少不肯读书,进不了三省六部,怪不得他爷爷和他爹要把他弄到内务府里去……
那边皇帝忽然想起司文郎被晾半天了,于是又扯了几句“赤眉大侠”的话题,随口嘉勉一番,遣人捧着大堆赏赐把一肚子郁闷的司文郎送回去。
子周谢恩告退,刚走出主舱,就见一梭巡船掠过水面疾驶而来,很快到了跟前。船上巡卫将两名士兵引给甲板上的内侍。看那两人服色装束,分明是军中信使——难道说,来了什么前方急报?
暗自担心,脚下却不能停。登上小艇,刚驶出一小段,就听身后龙舟中高呼万岁。很快内侍们站在船头大声宣布:“传圣上旨意:封兰关将士大败西戎寇贼,特诏告士民,普天同庆!”周围士兵一齐呐喊:“封兰关将士大败西戎寇贼,诏告士民,普天同庆!……诏告士民,普天同庆!……”
好消息迅速传遍人群,男女老少喜笑颜开手舞足蹈,霎时成就一片欢腾的海洋。
子周站在送他的小艇上,子释坐在元家的大船里,兄弟俩不约而同产生了一种难以置信的虚幻感。
除了皇帝龙舟和随侍护卫的船只,所有后头跟着的船都在恩荣坊码头靠岸。众人跪拜恭送御驾毕,各自上岸归家。
傅楚卿带着几个巡卫内侍,悄悄将两位花魁娘子送到宫里。又等着女官们验明正身,诸事妥当,这才回转,预备给皇帝复命。估摸着御舟已经离开朱栏大街,干脆就在恩荣坊码头候着。
原来傅老大进入理方司后,因表现出色,连升几级。宁慤看他念过书,善应对,会来事,功夫又好,便提了他做内卫所巡检郎,专派在皇帝身边应承万岁爷的差使。替皇上拉皮条这活儿,数他干得最多,深得信任赞赏。除了傅大人本身百样机灵千般乖巧,主要还因为他有一个旁人比不了的好处:西京城里都知道,和那些荤素通吃的大爷公子们不同,傅大人只好男风,对女人不感兴趣。在赵琚眼中,这么一个能干臣子,外头办事比内侍方便,出入宫廷又放心,当然要善加使用。
打出手势把一艘巡船叫过来,傅楚卿吩咐划桨的士兵加紧追上御舟。负手站在船尾,习惯性的扫视岸上众人。猛然间浑身巨震,低喝一声:“停!”
子释走在前头,见弟弟妹妹被元府的人拉住话别,于是避开人流,站到码头一侧,回身等着。感觉到似乎有人盯着自己,正要抬头细察,王宗翰却又挤过来说话,非要另派两个小厮送他回家。子释失笑:“王兄莫非这么快就忘了,我弟弟妹妹是什么身手?”
王宗翰一愣,也笑:“看我这脑子,瞧见你在这儿站着,光想着夜深了怕不太平,竟忘了这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