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57)
长生静静坐在一旁,看兄妹三个忙乎。
“也许……没有我,他们一样可以过得很好……”又欣慰又心酸。
夜里,山涛阵阵,凉风习习。四人缩在树后背风处,晾干的衣裳扯下来盖在身上。
两个孩子练完功,又缠着大哥讲了一段神仙斗法的故事,心满意足的睡着了。
子释在长生身边躺下:“今年入夏以来,差不多都在山里走,就没觉得热过……”
长生把他搂到怀里。普普通通一句话,勾起无尽愁思。
西行入蜀,辗转千里,谁知竟走了年余。
逝者如斯,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往事一幕幕浮上来,件件桩桩到最后,不过是李子释遇到了顾长生,顾长生碰见了李子释。
当时只道是寻常。
轻轻握住他手腕,指尖在神门、内关、合谷几处穴位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揉着。仿佛十分随意,然而暗含节奏,一股暖流顺着脉门向四肢百骸缓缓扩散。
子释浑身都松懈下来,软绵绵的趴在长生胸膛。脑子也变得迟钝,一个念头转悠半天才冒出尖儿:“就凭这认穴取穴的功夫,也知道他师傅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说起来,这家伙还真是实力雄厚又有背景……”
“子释。”
“嗯……”
“我给你按过的穴位,都记得吧?”
“……”太舒服,懒得答话。
“你这么聪明,肯定记得的……没事的时候,自己常常揉一揉,安神养气,健体强身。”
这一个心想:我干什么要自己揉?你给我揉不就好了?隐约觉得不对,然而被他揉得半点力气也没剩下,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意识控制不住的往下沉。
恍恍惚惚听见他说:“我有点事要办。办完了,就去西京找你。你乖乖在西京等着我,一定不要乱跑,知道不……”
顿时着了急:他到底什么意思?有什么话不能明明白白讲清楚?喂!你给我老实交代……可是实在太困了,困得昏天黑地一片混沌,于是在心里对自己说:“做梦呢……没关系,不过是做梦……”
早上。
子释从梦中惊醒,猛然坐起。起得太急,眼前漆黑一片。
“大哥,怎么了?”是子归关切的声音。
“没什么,头晕。一会儿就好。”
“谁叫你不慢点儿。”女孩儿嗔了一句。忽然惊道:“咦?!大哥,你的头发……”
视线清楚了,看见妹妹冲自己在鬓边比划一下。伸手摸去,右侧耳后一缕头发齐肩截断,下边二尺余长的发梢不见了。心中一跳,立刻问:“顾长生呢?”
“我们起来就没见到。大概……爬山去了?”
呆坐半晌。
原来……不是做梦……
他走了。他说有事要办。他叫我在西京等他。
——究竟什么事,不能当面好好讲,要这样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千辛万苦性命都不要陪着走到这儿了,为了什么缘故不能一起进去?
突然怒火中烧:这厮费如此心思下如此手段,必定蓄谋已久。亏他竟然忍得住不说出来,一直憋着骗了我不知多少时日,还有脸叫我去西京等他!细细寻思,其实蛛丝马迹早已显露。要不是笃定他不会对自己说谎,懒得追究,又怎么可能被他这般彻底的放了鸽子……
心忽的一沉:我真的……是懒得追究么?还是……害怕追究?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潜意识里就已经觉得,有一个必须面对而又难以面对的问题在前方某处等着。视而不见一拖再拖,还以为至少能拖到西京——谁知来得这样迅速这样措手不及……
“大哥?”子归看出不寻常,直觉缘故在哪儿,试着道,“长生哥哥应该很快就回来的。”
“他走了。”
“啊?!”
“他昨儿晚上跟我说过。我睡糊涂了,一时没想起来。他有别的事情要办,不跟我们一起走了。”语气和神态都变得平淡。
女孩儿大惊。看看大哥脸色,却忍住了。只“哦”一声,不再追问,把梳子递过来。
子释一手拿了梳子发带,一手抓着头发,不提防又发起了呆。
这人……越发闷骚了。“青丝结发”——跟我来这套……
别说,江南才子,还就吃这套。心头一软:他不说,定有不能说的为难之处。他要走,也一定有非走不可的理由。反正决定了要去西京,顺便看能不能碰上吧——我们兄妹三个日子滋润得很,顾表哥你爱来不来……
半截头发挽在里边,绑好发髻,问妹妹:“瞧不出来吧?”
“瞧不出来。”
望着妹妹,忽的一笑:“子归,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嗯。”女孩儿也笑,有点不好意思,补充,“大哥又没有一定要瞒着我们。”
“我看子周就不知道。”
“他?”轻嗤一声,“他是睁眼瞎。”
“哈哈……”
子归觉得大哥需要安慰。想问“长生哥哥会回来么”,改口:“长生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抬头看见朝霞中辉煌美丽的封兰关,恨极:顾长生,你狠。
四下里瞅瞅,没什么可供发泄。想起脖子上的石头,一把摘下来攥在手里,转身冲着路边沟壑,抡起胳膊作势欲扔。
“大哥!”子归惊呼一声。
话音没落,就见她的大哥收回胳膊,将手里的东西放到地上,恶狠狠踩两脚。捡起来,吹一吹,拿袖子擦擦,又套在脖子上。女孩儿眼睛都直了。
子释发泄完毕,心情好转:敢要我等你——有种你别来。若是来了……哼哼!
想起没见着弟弟,刚要问,那边男孩儿提着水囊从路边沟底爬了上来。
三言两语解释一番。
长生哥哥走了?这消息太过意外,子周还没来得及难过,就听大哥道:“他会到西京找咱们。这家伙本事大得很,不用操心。”失落一小下之后,男孩儿开始满怀希望憧憬西京闯荡新生活。
吃罢早饭,子释意气风发:“收拾东西,准备进关!”
“哎!”双胞胎精神抖擞,齐齐答应。
长生站在被子释嘲笑过名字的断尾山上,目送三个身影到了封兰关口。
“我就这样走了……他……会怎么想呢?”靠着岩石,那缕青丝贴在胸口,勒得心脏一抽一抽的痛。只好把目光投向更远处,逼着自己转移目标。
半夜他曾潜到关墙下仔细探看,好好研究了一番墙体高度厚度,垛口数量位置,箭楼和墙头守兵换防规律等等数据——也许他日故地重游,如何决胜,眼下便是侦察的天赐良机。
三年前锦夏朝廷刚刚迁入蜀州之时,从上到下,无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短短数月,调动十几万民夫,扩大加固封兰关和天门峡北侧峡北关,重兵把守,严阵以待。之后又陆续在通往西京的路上设了三处关隘,并且在关楼附近修筑辅城屯兵积粮,把个西京护得滴水不漏。
只不过时间一长,人心难免懈怠。去年难民潮涌入的时候,听说西戎就要拿下楚州,朝中和军中都紧张了一阵子。大半年过去,毫无动静,又放松了。长生艺高人胆大,顺着墙根溜了一大圈,最后爬上北边断尾山,对方丝毫没有察觉。他心里痒痒的,几乎忍不住就要寻点工具攀上墙头看看。当然,最终还是理智的放弃了这个疯狂的想法。
此刻他隐在山巅岩石后边,居高临下,关内格局尽收眼底。暗忖凭自己的身手,不惊动守关士兵潜进去,未必做不到。但这种行为仅限于身怀武功的高手,也仅限于过关,不能用来抢关。偶尔偷进去探望情人也许可以,对于战争来说实在没什么意义。
正在这一边看一边琢磨,忽见走到箭楼大门外的三个人似乎被拦住了。不一会儿,又有一群士兵从门里涌出来,围着他们不知做什么。长生运足目力,伸长脖子,也只望见一堆灰扑扑的夏兵,那三人被彻底遮住。
心头一紧:“虽然这种时候入关是很打眼……不过,这仨也很让人看着顺眼啊。封兰关既有“三不得入”的规定,像他们这样的,正当少年,具一技之长,恰是西京朝廷最欢迎的对象,应该不至于……”慌张起来,“不会是太顺眼了吧……”提气就想往下跳,却见士兵们倏忽散开,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出现在门口。子释兄妹三个跟着他走进去,不见了。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完全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
长生扶着石头慢慢弯腰,终于坐倒在地,仰面躺着。
苍天在上,后土在下。
依靠山峰支撑的自己如此渺小,无能为力。
“子释,我竟然……只能出此下策。我竟然……什么都做不到……”
风从山顶刮过,穿透了身体。整个人好像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骨架子,什么也存留不住。长生一下明白了:这是孤独和寂寞的滋味。
——原来这就是孤独和寂寞的滋味。
瞬间痛悔,铺天盖地排山倒海而来。
我到底……做了什么?我怎能……把他放在力所不及的地方?
我应该跟他去。我应该带他走。只要有他在身边,什么戎夏之争国仇家恨,什么天下大乱涂炭生灵——管他呢……
管他呢……
——终究不能不管。
握紧拳头,告诉自己:不能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