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17)
“你手里是什么?”吸吸鼻子,眼睛亮了,“荷叶的味道!”等长生把粥倒出一碗,子释接过去,却不忙喝,拿勺子轻轻搅动,一边悠悠然叹口气:““承珠碧玉盏,折舞留仙裾。”三娘竟是位雅人。”
“美人濯素手,袖底暗香余。”这《采莲辞》长生虽然不喜欢,还是读过的,顺口接了下句。想起喜妹粘粘乎乎的笑容,跟这荷叶粥好有一比,不知怎么就加了一句,“熬粥的固然是雅人,送粥的更是位可人。”
听他揶揄自己,子释笑道:““腹有诗书气自华”,顾公子最近风雅了不少。”
“怎及李公子风采折人?自有佳人倾倒不已,殷勤上门。”
这话怎么有点酸溜溜的?子释眨眨眼睛:“顾公子恐怕误会了。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虽然我不介意白担了名声,可是有人辜负佳人一片心意……子归,告诉你长生哥哥,喜妹上咱们这儿是瞧谁来了。”
“喜姐姐偶尔来屋里,虽然和我们说话,可是眼神儿老跟着长生哥哥转。我们在院子里练功的时候,她总要打墙外经过一两趟……”
长生的脸“腾”的红了。有这事?我怎么没注意?仔细想想,好像真是这样……
“原来人家相中的是文武双全顾少侠。”子释故意皱起眉头,“子周子归,你们的大哥失意得很。来,陪我喝一盅。”给他俩一人倒了一碗粥。
两个小的笑嘻嘻端过去,坐到一旁喝起来。
又倒了一碗,推到长生面前。
“逃难之人,本是水里浮萍风中飘絮,这女孩子一腔心事,怕要付诸东流了。”
青春少年,最易情动。乱世流亡,偶然结缘,最后必定不了了之,徒增伤感。顾长生虽然稳重老成,这情之一字却与秉性无关。子释想了想,还是决定出言点醒。
“尝尝吧。荷叶粥清热消暑,别有风味。”果然是老实孩子,这就不好意思了。玩笑到此为止。
长生转脸看他。因为生病,好些天没见太阳。原本晒黑不少,又全白回去了,瓷人儿似的。本来想解释什么,忽然忘了下茬。
“真的很好喝,不骗你。”对面那人露出一点天真神气。
心情陡然好起来。长生不再提及之前的琐屑,认真喝粥。幽幽一缕馨香散入五脏六腑,果然别有风味。喝了两口,抬起头,恰好子释放下碗,相视一笑。
没人说话。长生只觉得那荷叶清香在屋子里弥漫开来,若有若无,然而如影随形,无所不至。
这可怜的孩子,十四岁就上了战场,领着士兵奸淫掳掠,过早见识了赤裸裸的男性欲望,只觉恶心丑陋,全无好感。他哪里知道,世上另有蚀骨销魂情与色,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足以杀人于无形。
下午,长生上了趟街,采买一些日用品。正准备回转,街上忽地闹腾起来。原来从北边镇口涌进来很多人,中间夹杂着好些车辆牲畜,一下子把路全堵上了。
这些人挈妇将雏,拖家带口,大包小包,行李成堆。男女老少,无不满面惶急疲惫。进了镇子,似乎都松了一口气,纷纷寻找歇脚的地方。小孩哭爹喊娘,大人寻儿唤女,牲口喘着粗气嘶鸣,简直要把小小仙霞镇掀翻。
喧嚣了大半个时辰,马车骡车差不多都进了镇上唯一一家客栈,其余行人有继续往前走的,也有就在路边坐下歇息的,道路总算勉强疏通了。
本镇居民看了半天热闹,听得这些人只是临时过夜,明日继续南行,多数进屋去了。只有那好打听的,跟路边行人攀谈不休。
有几个在烧饼刘的摊子上买了十张饼,就地站的站,坐的坐,一边吃一边和摊主聊了起来。
“你们打德邱县来的?那不是快到练江边上了么?”
“可不是,三天功夫走了二百多里呢。”一个老点的道。
长生隐在屋檐下,听他们说话。
“黑蛮子打来了?”烧饼刘紧张的问。
一个中年人道:“先头西戎兵只封了榆平一段江面,上游一些的,还能讨口饭吃。谁知前些日子突然沿江而上,南北两岸一路烧杀,跑得稍微慢点儿就没命。”
“我们县里张屠夫家老二是白沙帮的,要不是他连夜赶回来送信,我们这些人哪里还有命在!”还是先前那老者的声音,“才走出不到三十里,县城就着起了大火,那些手脚慢的,舍不得家当的,可都死在里头了。”
“以为黑蛮子在后头追,大伙儿拼了命的赶路哇——竟也没追上来。”
“六叔,你没听张二哥说么,他们只是清理两岸,远的地方是不管的。要不然,就凭咱们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的黑蛮子骑兵。”这回说话的是个小伙子。
“这么说暂时不会来了?”烧饼刘又问。
“大概吧……听说黑蛮子在东边抢了无数金银财宝,嫌车马拉起来费事,要用大船走水路往銎阳运,怕出岔子,干脆把两岸杀光烧光。”
“黑蛮子几时会操船了?”
“哼,说是有一员水师大将投降了……”
投降的是东海水师右中郎将白祺。
符杨为东征大军统帅人选犹豫了两天,又听了莫思予有关东南沿海如何富庶的生动描述,最后决定亲自上阵,奔赴东南前线,为西戎大帝国统一事业添写华丽辉煌新篇章。
打下苑城,俘获大批美女。正要赏给底下将士,其中一个千娇百媚的站出来,说自己是东海水师白将军的七夫人,还是白将军两位小公子的娘,混乱中失散了,求大王格外开恩,帮忙寻一寻两个孩子。
莫思予立刻劝大王招降白祺。
白将军果然是有情有义好男儿,接到西戎王使者送去的信物——大人孩子一共三块肚兜,二话不说,领着愿意跟随的两千水兵就投降了,并接受了西戎首任水师大都督的光荣职务。
新官上任三把火。白将军给新主子出的第一个主意,就是以“拔城清野”的方式控制内河。所谓“拔城清野”,即大江两岸百里以内,夷为平地,不留人烟。如此一来,船只在江上行驶,两侧稍有异动,立时能够发觉,并且能及早用弓箭远程消灭敌人。
取得内河绝对控制权的好处是数不清的:打通銎阳至江南的水道之后,可以大规模运送粮草财物,方便迅捷,大大有利于征伐南方地区和蜀州。同时很大程度上消除了江南反抗力量利用水上优势暗中活动的隐患。更何况,完全失去水上途径,人员和物资要进入蜀州支援西京,可就难得多了。
这些内情难民们自然不知道,来来去去不过是些道听途说。长生站了半天,再没什么新鲜内容了,这才挪腿,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
两个多月浪迹江湖,差点把本来身份都忘记了。猛然间被人提醒,惊出一身冷汗。听到这些夏人议论父兄功绩,心情实在复杂难言。
从懂事起,就目睹父王如何卧薪尝胆,励精图治,终于踏入中原,向着建立西戎大帝国的伟大目标迈进。自己原本是整个事件的参与者,突然变成旁观者,刻意遗忘了这么些天,一旦重新想起来,心中的失落竟如此强烈。
可是……
不知不觉间,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和想法都变了。或者说,很多从前没有看法和想法的事情,慢慢有了看法和想法。
锦夏,从前不过是墙上一幅画。从母亲那里听来许多故事,也不过是把墙上的画变成脑海中的画。如今,自己不但走进了这幅画,还成了画中之人,在此间流连忘返。转身跨出去,似乎并不难,然而再回头焚毁它,就难免有些犹豫了。
十分微妙的感情,顾长生不知要怎样向恢复了身份意识的西戎二王子符生说明才好。一抬头,已经到了租住的小院门口。天差不多全黑了,因为他没回来,柴门还开着。往里走两步,听见子释正在给弟弟妹妹讲故事。
自从病情好转,每天晚饭后,是固定的“消食讲古”时间。
“……那书生惊醒过来,竟然还是在原先的庙里,墙上的壁画也还是老样子。他跟同伴说自己刚刚进到了画里,还和画中的美人成了亲,谁也不相信。他自己也糊涂了,觉得可能是一时打盹做了个梦。临走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看,只见画上美人本来梳着少女发辫,这时却变成了少妇发髻,天真活泼的笑容也变成了相思含愁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子归问:“然后呢?”书香门第
“没有然后,就这样了。”
“后面难道不是,嗯——他走出庙门,再回头,发现那寺庙已化作一堆乱石野草——不应该是这样么?”子周的声音。
长生无声的咧嘴笑笑。李子释说天气太热,夜夜讲狐鬼花妖生凉消暑。情节固然千变万化,结局却永远大同小异。偏生俩孩子听得津津有味,赶上一个有新意的,居然不依不饶。心想,今天这个故事倒不吓人。
只听他懒洋洋的道:“你若要那样想,也无妨。”
女孩尚不肯罢休:“大哥,那个书生看到美女的变化,会不会又回到画里去呢?”
“我怎么知道。”
“大哥——”女孩儿不乐意了,看大哥懒得搭理自己,自顾自兴致勃勃往下幻想,“我看他一定舍不得,要回到画里头去找那个美女……”
子释被这故事无意中触动情怀,有点惆怅,心不在焉的道:“你想他回去,当然也可以。问题是,他要如何回去?回去了又当如何?讲故事嘛,钻牛角尖做什么?真是小孩子……”
——要如何回去?回去了又当如何?
李子释这两句话好似定身法。长生在心头颠来倒去反复念叨,忘了抬腿。
因为天热,门窗都敞着。子释瞧着他进了院子,一副莫名其妙失魂落魄的神情,半天也不见进来,已经嘀咕了一回。这会儿注意力彻底被他引过去了,撇开心中那点惆怅,饶有兴味的等着顾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