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209)
子释听见前头隐隐传来钟磐鼓乐之声,知道公主彩辇进了宫门。在华荣皇室与朝廷中,自己基本属于隐身状况。这个状况当然没什么不好,但是……今天这样的日子,皇帝与太后才代表娘家。妹妹婚礼,无法出席。
正坐着发呆,身子忽然一歪一倒离开靠椅,被人抱了起来。
“你不是在前头……”
“还轮不到我上场。”长生穿着朝服正装,神态举动跟衣裳完全不搭调,“嘘,别出声,我带你去看子归出嫁。”
步辇停在广泰殿后门,长生抱着子释,也不从殿内隐梯攀登,直接施展轻功,在轿子顶上轻踏一脚,蹿向二层。大殿高得很,手里又抱着人,眼见力竭,离栏杆还有点距离,明显够不到。子释正在想:叫你显摆吧,这下怎么办?一根飘带飞过来,恰送到长生手边,于是眨眼间,二人站在了栏杆里头。
笑嘻嘻一张脸凑过来:“子释哥哥,长生哥哥叫我来陪你。”
“小然,你怎么把这个扯下来了?少一根倪将军会看出来的。”长生望着许汀然手里的明黄绸带,分明是屋顶悬至大堂中央的垂幡之一。
“啊,我还绑回去。”嘴里说着,人已经灵巧如松鼠,顺着房梁悄无声息摸到顶上,把绸带绑回原位。
子释相信倪俭最近一定非常头痛。还好许汀然就要走了。子周允诺子归送嫁,将一直送入凉州,随后折向东边,径直往彤城上任,许汀然理所当然要跟着。此外,罗淼也会一路陪同,最后去东宁水师就职。双胞胎说动他看看河山万里,这一趟自西向东,想来不会白走。
广泰殿一共三层,二三层实际只有一圈回廊。这种结构,建筑物外形高大宏伟,内部空旷开阔,最适合用于宫殿。
长生把二人带到正面:“小然,等下新娘子从前边来的时候,你们就躲在这牌匾后头看。等大伙儿进了屋子,你俩就用这大柱子遮着偷偷看。只要你不叫倪将军和子周哥哥发现,我保证这楼上的侍卫没人告你状。但是他们正在执勤守卫,你可不许跟人捣乱。还有,别让子释哥哥坐地上。吃的喝的都有,但是……”
“知道知道,凉了不可以。长生哥哥,我内力虽然不如你,这点事还是做得到的。”
“嗯,那就好。我得走了,你们慢慢看。”
子释抿着嘴看他得心应手差遣人参娃,甚是有趣。
想起头天夜里,兄妹三聊天说话。双胞胎提前给大哥过生日,摘得十分之煽情。子周去彤城做知府,长生只给人,不给钱。他便在朝中立下豪言壮语,要不花国库一个铜板,把彤城盖起来。这小子,当着许多戎夏重臣气焰嚣张,回头忙不迭找大哥商量主意。
嘱咐完弟弟,又向妹妹交代嫁妆。其中有几样,正经花了不少时间和心思,包括有关西北地理风貌民俗的资料书籍,以及……综合前人后人成果编写的婚前教育手册。
子周要拿过去看,子归红着脸死活不肯。
子释对弟弟道:“你放心,少不了你那一份,但看你什么时候需要罢了。”想起有关谢氏香火的重大问题,明着问,“子周,小然跟你……”
子周白他一眼:“大哥,往哪儿想呢!我当小然是弟弟。”
“哦……”子释点头,“要他也只当你是哥哥才好。你又打不过他……”
双胞胎无语。
最后子周恶狠狠道:“大哥,小然练的是童子功,你可不许胡乱逗他!”
子释一脸无辜:“我在你心目中就这么靠不住么……”心里岔开一个念头:你长生哥哥那里有门双修的神功,不比那啥童子功前景光明多了?要不要试试?……
这会儿跟许汀然躲在广泰殿二层回廊等着看新娘子,新娘子还没来,两人一边喝茶一边悄声闲话。
“小然,子周哥哥去彤城做官,你去做什么?”
“我去保护子周哥哥啊。”
“他功夫也不弱,哪里用得着你保护。”
“子周哥哥没说不用我保护啊……而且,做官很危险的。”许汀然一脸严肃。
这话从白沙帮少帮主嘴里说出来,真是相当具有说服力。
“要是……他成亲了呢?”
“成亲了,那我就保护子周哥哥和嫂子。”极为顺口,忽然兴奋,“啊,子周哥哥要成亲了么?我怎么都没听他说过!新娘子有子归姐姐好看吗?”
“我随便假设一下,八字还没一撇呢。”拍拍他肩膀。“嘘一一新娘子来了。”
仁和元年五月,皇帝巡视楚州。
长生是五月底出发的,随行带上了花家叔侄。
花自落之前一心以为子归妹妹被实为西戎王爷的顾长生抢走做了王妃,故而对刺杀行动充满热情。关在牢里的时候,子归曾去探监,小伙子一下人生幻灭了,成天浑浑噩噩,魂不守舍。
活捉的刺客,只要肯投降,能用就用,不堪用的教育一番直接放走。用子释的话说,江湖中人,关着有人来劫狱,杀了有人来报仇,没完没了,麻烦得很。一旦他知道你比他厉害,并且厉害得多,也就消停了。剩下几个坚决不肯降的,加上一个傅楚卿,关在刑部大牢里当标本。
花家叔侄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立志不成功便成仁,但那都是建立在假设有机会“成功”或“成仁”的前提下。如今看来,成功只怕再没有可能,成仁又如何呢?除了环境差点,限制自由,不上刑不逼供,好吃好喝招待。对方摆明了没打算索命,难道要动手自杀不成?花有信琢磨来琢磨去,手掌在脖子上横着比划比划,半天也没想明白成仁的由头在哪里。
报仇?力不从心,报不了了。号召花家子弟就此追随老太爷而去,似乎也不太对劲。他心里隐约觉得,冤有头债有主,这笔债,非说是顾长生李子释欠下的,实在有点牵强。当年这几个娃娃与花家,并非一天两天的交道,而是在花府住了整整一个月。最多不过是受其蒙骗,好像也犯不着为这个自杀……
殉主?殉赵家皇帝还是殉锦夏朝廷?真要为这个自杀了,阴曹地府只怕先被老太爷打屁股。老头子对姓赵的可不待见得很……
看看年轻的迷茫又愤懑的侄子,花二叔一样愤懑又迷茫。要他动员侄子自杀,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这可是花家下一代的家主。就在这迷茫且愤懑之中,对方通知说楚州宣抚重修花家墓园竣工,想请花家后人回去参加祭祀,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就被绑着上了路。走到地头才知道,这场祭祀,竟是当了皇帝的顾长生亲自主持。
花家墓园当年被单拒摧毁,自此废弃。为花照白护墓而死的花照夜等人,直接在废墟底下压了许多年。朝廷重修花氏之墓,贴出告示招葬义工,又有商户缙绅自发捐献,地方政府只出面组织监督,没掏一文钱。
当路立着的汉白玉牌坊,质朴简洁,比不得从前精雕细镂,却更见雄伟厚重。还是“忠正端直”四个字,笔力道而体格正,乃当今圣上手书。因为骨殖已无法辨认,于是在花照白墓旧址修了一座大坟合葬。墓门前石桌供案,龟座碑亭,尤增肃穆。
花有信和花自落远远望见,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再也起不来。
长生这一趟到楚州,主要做三件事:花家墓园祭祀,劝服许泠若,考察移民安置工作。其中第一桩是收买人心的关键,务必做好做足做到位做出彩。否则未免太对不住某人精心设计。
出发前,两人趁旬休日在开泰殿排练。
“停!”子释盘在九龙宝座上,指导大殿当中朗诵的人,“再煽情一点。”
长生想一下,问:“什么叫煽情?”
“就是念得肉麻点。”
“肉麻……”这个懂,张张嘴,准备试试,旋即放弃,“不会。”
不会?子释心说你几时不会了?该肉麻的时候那是一粒鸡皮疙瘩都不曾漏掉。不过人家从来不以为肉麻,纯属真心实意,自然流露。他其实也蛮会演戏的,可惜戏风冷峻,戏路比较窄,这般面向大众煽情是有点为难……
拍拍手:“气势没得说,庄重严肃也足够,缺的是感情一一我不是说你没感情,问题是要让听的人都觉得你很难过……”
长生忽道:“我很难过。”
子释沉默一会儿,叹气:“我知道。可是长生,”靠在椅背上,“你得让完全不了解你的人,悟性也许很低的人,到时候能看出来、听出来,你有多么难过。最好当众掉几滴眼泪——实在掉不出来,袖子里藏点儿生姜辣椒面啥的……”说着说着,扑哧笑了。
长生一蹬脚跳上丹陛,落到他面前:“我不去了。找个合适的人代天子念一念,哭一把,烧炷香——也差不到哪儿去。”
“你敢!”
“可是……”
“我辛辛苦苦替你写出来,你敢找别人去念?!”
长生蹲下身,握住在龙椅上拍得泛红的手掌:“我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