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141)
“子释……”长生伸手扶他。
“李免贱躯鄙陋,旧疾突发,惊扰殿下,有辱殿下金玉之体,不胜惶恐之至。”子释侧身让过,直视前方,平板的声音不带任何语调。
这个反应比生气恐怖一万倍。长生惊慌失措,抓住他肩膀扳过来:“子释!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明明认出了我——我是长生,是长生啊!”
子释转脸面向他,直直的看了那么一会儿,缓缓道:“李免不过一介小臣,受命出使而来,不记得什么时候和殿下有过交情——殿下怕是认错人了。”
长生待要再说什么,却被那双寒气逼人的眸子刺得怯意顿生,动弹不得。身形仿佛定住了一般,唯有目光痴痴跟随他移动。
他看见他挪到床边,下了地,微弓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外走。没有表情,没有声息,每一步都那么仔细轻悄,那么小心翼翼。在脚掌落地的瞬间,会禁不住眉心微皱,全身打颤。歇一歇,再果断的迈出下一步。
长生霎那间看清了他脚下遍地荆棘,看见他一个人孤独的走在上面,也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身后成串成串的血珠子,红艳艳亮晶晶于刺尖上挂了一路……
一步,又一步……
“求求你……停下来,停下来……”他在心中呐喊。
不能让他往前走。
如果任他这样走下去,他必将走到鲜血流尽,生命枯竭——走出这场重逢,走出自己的人生,走出整个世界……
用什么办法,让他停下来。
不管用什么办法,我要让他停下来。
陡然一股力量自心中生出,长生怒吼:“李子释!你给我站住!”
子释恍若不闻,缓慢而又固执的继续自己的脚步。
眼前一暗,有人拦住了去路。一声清吟,弯刀出鞘,刀尖已然抵在胸口。
“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他听见他这样恶狠狠说道。
被那明晃晃的刀光一照,之前无法自己的绝望愤怒忽然彻底消失,莫名的荒诞与苍凉涌上心头,只想仰天狂笑一场:敢问李子释何德何能,当得起老天这般捉弄,要与那人重逢在此时此地。
悲莫悲兮乐莫乐,我非我矣卿非卿。
白首炎凉说契阔,人生何如不相逢?
何如不相逢。
何如不相逢……
顾长生,我只当从未认识你。从今往后,彼此放过。
心就像被掏空了一般,身体反而变得格外沉重。面前锋利的刀尖,闪烁着银白色迷惑的光芒。
子释想:你还要怎样?你又能怎样?
嗤笑一声:“殿下这是威胁我么?”摇摇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抬腿向前,直往刀尖上撞去。
胸口一痛,却是钝钝的的感觉,好似撞上了木桩子。不由自主后退两步,才看见他衣襟上现出一点鲜艳的红色。先是一滴,随即变作一团,很快扩散成一片。完全没发觉,他用什么手法倒持刀柄,刀尖插在自己身上。
这时候——
无厘头的子释想:这速度,神出鬼没,功夫越发好了。
理智的子释想:哼!苦肉计啊,蒙谁呢!
感性的子释想:……
事实上,他什么也不能想,只能傻傻望着那一片鲜红顺着衣衫纹理向下渲染,越来越快。
“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他听见他的声音温柔如呢喃低语。
“子释。”长生手握刀柄,仿佛唯有借助身体真切的疼痛才能获得足够的勇气表白。
“子释,你为什么不肯好好听我说话?我说过,要去西京找你,就一定会做到。所以我来了。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做了什么,才终于能够走到今天,走到蜀州来找你?你生气也好,不肯原谅也好,骂我打我怨我恨我,怎样都好……我只问你,你凭什么,凭什么连开口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你凭什么不肯认我?凭什么?”
多少忧愁焦虑,多少嫉恨懊悔,长生再也没有想到,他会如此斩钉截铁,丝毫不留余地。过去那么多无法计数的煎熬与拼搏,竟然连向他诉说的机会都没有。他委屈而又愤怒。他已无暇思及未来,只顾眼前痛快,恨不能剖腹剜心披肝沥胆,给他看个清楚明白。
伸出左手,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子释,你看着我。你好好看看我:我是长生。如果你还要说不认识,那么我告诉你——”
吸口气,字字咬牙:“李子释与顾长生,是同甘共苦患难之交,是休戚与共生死之交,是肝胆相照刎颈之交,是心心相印莫逆之交。我把你当作血脉至亲、平生知己、人间最爱,这些年来,时时刻刻放在心中,日日夜夜不敢或忘。昔日江边回梦津,你曾亲口许诺我:生死与共,终生不忘。难道说,你竟敢毁约食言?子释,我没有哪一天不后悔,当初那样轻易离开;更从未曾料到,今日会如此重逢。可是,天意从来高难问,人间聚散重有缘。你这样苦苦相拒,又骗得了谁?你以为——你以为,假装忘记,会比面对我更加容易?……”
望着那张曾经无比熟悉的脸,这时候——
无厘头的子释想:成熟点就是不一样啊,不但造型更酷了,口齿也更伶俐了……
理智的子释想:哼!甜言蜜语糖衣毒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好事?不过一个半吊子枭雄阴谋家,跟我玩这套!
感性的子释想:拜托,不要让它流了……这个颜色,这个味道,搞得这么难看……真可恶!明知道我最讨厌这样,你明知道……可恶!……
最后却是理智占了上风。
长生急切间疏忽了,面前这人偶尔较真的时候,脾气中那刚强冷硬处,别扭难缠处,越逼就越反弹,有多么不好对付。
子释眼神疏离陌生,淡淡道:“殿下既如此说,那么便请殿下记住了:李子释认得的,是偶然救下的流落少年顾长生,并非堂堂华荣二皇子符生。顾长生认得的,是邂逅相遇的逃亡之人李子释,也不是今日锦夏使臣李免。殿下如此聪慧英明,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乍闻此语,长生所有力量霎时流走,连胸口的疼痛都已消失。
他嗓音暗哑,颤抖着艰难开口:“如果……如果,我告诉你,我不得不离开,离开后又想尽办法回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信不信……信不信?……”
子释定定的看着他,终于露出一个空洞的笑容:“殿下还不明白?信与不信,有何差别?不管殿下是为谁,为什么目的做了这一切,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今日锦夏使臣李免,绝不会认得华荣二皇子符生。”
看他脸色惨淡,一步三摇,犹嫌不过瘾。绷着即将断裂的神经,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两国交兵,各为其主。我主曰和,则李免言和;我主曰战,则李免虽一介书生,无力杀敌,犹得死战。故此殿下所作所为,李免岂敢苟同?殿下满腔情意,更非李免可以消受。还请殿下……多保重罢……”
长生想:他叫我……多保重……他竟然叫我……多保重……
一时怨怒交加,凄苦哀绝。往日坚忍顽强理想希望,全部化为乌有。
我做了这么多,原来你根本不肯要。
你不要,好。那么,我也不要。
他凝视着他,目光执着而缠绵,轻轻道:“你说,李子释认得顾长生,李免却不认得符生。你可曾想过,没有从前李子释相救,顾长生早死在彤城之外,何来今日符生站在你面前?没有昔日顾长生相陪,李子释又怎能平安走到蜀州,变成今日锦夏使者李免?你知不知道,顾长生会重新变成符生,不为别的,只为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送李子释一方清净乐土。可惜……他没有想到,上天会安排这样一场叫人为难的重逢……”
突然抓起他的手,握住刀柄:“如果,如果你不肯信,如果你不肯要……既然这样——”胸膛猛地往前一送,“权当顾长生当日已死,再没有后来那些纠缠!”
子释吓得惊跳而起,那一大片鲜艳淋漓刺得他闭上眼睛,拼命摇头:“你干什么!你、你那些下属怎么办?你的军队怎么办?你打下那么多地盘怎么办?你放手,放手啊——”
“怎么办?一了百了,我还管那些作甚?最多不过是割据混战,过他个十年八年,自有人出来收拾。”望着他微笑,“子释,你……多保重罢……无论如何,我只后悔当初离开你。除此之外,平生无悔……”
“……混蛋!混帐!”子释一把挣脱他的手,弯刀随势掉落,鲜血喷涌而出。除却那一片猩红,什么都看不见了,整个人扑上去,替他捂住伤口,嘴里不成语调的嚷着:“……你这混蛋!……你要死,怎么不早点死?死得远远的……干净利索,别给我碍眼……你倒是……干脆早点死了……才好……”
无厘头的子释早已不知去向。
理智的子释冷哼一声,退到旁边。长叹:到底还是叫他苦肉计得逞了……
至于感性的子释——
蓄势已久的泪水奔泻而下,冲垮了最后一道心灵堤防。
第〇七三章 有情俱苦
……是什么梦,这样真切:满手粘腻滑湿,温热的红色液体顺着指缝滴滴嗒嗒洒到地上,浓重的血腥气包围着自己,以致无法呼吸……
猛抬头,看见他浑身鲜血站在面前,冲着自己微笑。
“不……”咽喉仿佛被扼住,如离水的鱼儿一般无声挣扎,“不……长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