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184)
以屈不言孤傲的脾气,这算是做到了极致。某种程度上,也注定了失败的结局。愤懑之余,正好乌老三把许汀然托给他,索性一赌气留在玉屏峰。这一留,就是四年多。
许泠若写信求援,欲图雷霆一击,谋划周详,颇有胜算。屈大侠闲太久,不由得便动了心。峡北关外刺杀华荣太子,乍以为大功告成,万不料奇变突生,形势逆转,最终一败涂地。
之后白沙帮幸存成员全面潜伏,他不愿与冯祚衍等人厮混,伤势稍好,便上了玉屏峰。得知皇帝已死,太子投降的消息,冷家两口子劝他抛开俗务,世外逍遥。屈不言寻思前后,怎么也放不下那凭空冒出来的所谓华荣靖北王。终究不甘就此告别红尘,决意最后再做一件大事。
——这些过程,他当然不屑跟眼前几个后生晚辈细说。
不由得又记起当年遇见李子释与顾长生的情形来。自己下定决心入世奔波,两个小年轻人一欲“苟全性命于乱世”,一欲“将以有为也”。短短几年工夫,事情竟被他们做到这种地步,扬言要“变死结为生机”。倒是自己,心灰意冷了……
终于淡淡道:“白沙帮在峡北关一役遭受重创,如今肯定是都躲起来了。”
子释望着他:“依大侠之见,晚辈等与楚州各位英雄义士的渊源,有几处死结?几分生机?”
没等到回答,子释又道:“大侠想必清楚,这渊源直接决定楚州百姓往后过什么样的日子。天下九州,如今日子最难过的,唯有楚州。若能少一处死结,便少一分麻烦;多一处生机,便早一日安宁。可惜这里头,却不是晚辈等人一厢情愿说了算的……”
屈不言猛然冷笑:“你问我几分生机?这些年,西戎兵杀光了楚州的活人,连死人也不放过——我倒要问你,哪里来的生机?!”
子释听他话虽然说得狠厉,语调中却充满了悲凉。于是叹口气,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屈大侠,生机在于来者。”
屈不言不再说话。满场众人只好陪着他一起发呆。
也不知呆了多久,忽问长生:“上次你说你师傅,往北方极寒之地去了,说的就是西戎枚里?”
长生点点头,又摇摇头:“恐怕还要往北。听那意思,像是打算翻过阿固仑山脉,往杳无人迹的冰川之海去。”
等着他继续问,屈不言却换了话题:“你师傅把那“逆水回流”心法传给你,说过什么没有?”
长生疑惑,认真回想,道:“师傅临走,叫我硬背下来。只说等长大些,不怕水了,愿意练就练,并没有别的话……”
子释注意到屈大侠一脸无语,满肚子好奇的偷窥。没成想对方仰头看了会儿天,恰好转脸把目光投向了自己,赶忙垂下眼眸,做恭顺倾听状。那目光却如同实质般落到身上没有撤回,不禁在心里揣测他是什么表情。身后的人也似有所察觉,悄悄把身体微向前倾,紧贴着支撑自己。
屈不言忽道:“三弯九曲,逆水回流。既是九曲,便只有九重。那第十重……本是个多余,对练的人来说,没什么用。”
提剑转身,背影中透出无边落寞:“天下既有你们几个,要变死结为生机,屈某又何必插手徒劳?且拭目以待,倒看看你们究竟能弄出个什么模样罢!”
长生挥手,大军“哗啦”让出一条道来。
屈不言语声忽而凌厉:“李免!你若以为抛却这名字,便可以将往昔作为一笔勾销,那也太容易了!今日你所说的每一句话,这辈子都不要忘了才好。至于你,符生,从今往后,好自为之。你若敢胡作非为,屈某自有手段,替你师傅清理门户!”
袖子一甩,纵掠而起。也不走大军特地给他让出来的路,足尖轻点,借着卫兵们直指天空的如林刀枪,飘摇远去。
他这里刚转身,子释便已踮起脚跟睁大眼睛,等着欣赏绝顶高手如何退场。那几句严厉呵斥,只当长辈乱发脾气,打通两只耳朵顺出去。见对方果然用飞的不用走的,大呼过瘾。却不料一声过瘾在心里还没冒出头,随着屈不言振甩衣袖的动作,一股看不见的巨大力量冲击过来,如同铁锤落地般猛然砸中胸口。
这一下撞击来得太过意外突然,以致落到身体表面后,出现了短暂的麻木和空白。所有人,包括子释自己,都没能及时发觉。片刻之后,那力量才在胸腔内部扩散开来,仿佛掠过五脏六腑,终于传到骨骼血肉,整个人无端端弹起,再倒下,鲜血从嘴里喷涌而出,给挂着月白锦缎面的狐裘绣上一片春红。
长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瞪着眼睛将他抱在怀里,直到血花飞洒,方撕心裂肺般叫他的名字。
“子释——!”
他的样子好吓人。子释于是笑一笑,要他别着急。
长生这时候脑子才开始转动:“倪俭!给我把屈不言留下!!”
寒光闪过,倪统领刀锋出鞘。“嗖嗖”之声立即响起,一排排弓箭手连续不断发动攻势,无数白翎铁镞向前方飘逸的身影袭去。
子释大急:“让他走!长生,让他走!”
话出了口,自己却听不见。身体里边变得空荡荡的,整个人轻飘飘,居然感觉不到疼痛。子释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内伤么……高人果然是高人啊……
他以为这是高人发功后的必然现象(武侠小说看多了= =|||),旁边各位都有武功,因为自己太弱,才会这么丢脸。完全没留意,每说一个字,血就从嘴角涌出来,顺着脖子浸透了衣领。
长生抱着他,一边抖着手去捂他的嘴,一边颤着声音道:“子释,忍一会儿,一会儿,就不疼了……”他不敢轻率点穴——伤在屈不言这种人手里,谁知道藏了什么阴招暗式?再如何惶急,也不能无主。
“我不疼啊……真的,长生,没事……”听觉终于恢复,叮当打斗之声入耳,抓住他的胳膊,“叫他们住手,放……屈不言走!”喘口气,“放他走!留下了,也是个死人……你要用多少性命,换一个……死人?” 咧嘴笑,“咱们……把人家……搞得那么郁闷,总得……让他出出气……”
长生双臂托着不敢动,看他不再吐血,心头稍安。腾出空来,咬牙道:“他是故意的!最后那一下,绝对是故意的!都怪我,疏忽了,是我疏忽了……”
子归命令文章二人去后边虞芒将军的方阵找太医来,正站在一旁焦急看着。听见长生这句话,翻身上马,就要穿越大军,追杀屈不言。
“子归!”子释猛然站起来,不提防一口残留的淤血冲出嗓子,“咳!”
愣了愣,低头。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一大片淋漓血渍。
晕。不看了。抽出帕子擦一把,随手扔掉。染着猩红的白罗丝帕顺风飞进山谷,转眼消失。
“子归,不许乱来!长生,放他走!留下他,除了赔上许多精兵,毫无用处。故意的又怎样?他屈不言是什么人?哪会向不懂武功的人下毒手。不过要吓唬吓唬咱们,撒火消气,咱们怎能这点肚量都没有?——你放心,我死不了!”这一声斩钉截铁,满含不容置疑的强大信心。
长生跟着清醒过来,向倪俭点点头。命令传下去,士兵们停止攻击,原地伫立戒备。
屈不言还剑入鞘,负手而立。
围攻他的人或震倒在地,或兵刃折损,并无真正死伤,可见未下杀手。
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还站着不动的时候,忽然发现那背影正在渐渐变小,竟是无声无息间去得远了。
一阵吟诵之声随风而至:“我今落魄竟如斯,学剑不成学作诗。一曲花间从此醉,三生林下向来痴。当年憔悴何堪道,是日飘零亦可知。长恨晴天夕照晚,桑榆候尽落霞迟……”
最后一个“迟”字遥遥传来,名满江湖的屈大侠再不见身影。
长生、子释和子归都还记得这首诗。当年只闻前四句,不想今日听全了后一半。
子释在心里默念着最后两句:“长恨晴天夕照晚,桑榆候尽落霞迟”,越回味越酸楚。那该是怎样一种深情与执着,又是怎样一种沧桑与无奈?难过之余,忍不住悄悄八一卦:不知道,究竟……是谁害谁等,又是谁在等谁呢?……
感觉到身后倚靠的坚实怀抱,想:真好。不会“情天夕照晚”。不必“候尽落霞迟”。
明明是庆幸与感激的甜蜜,那一缕苦涩清香却在心头缭绕不散,渐渐沉重,压得胸口隐隐作痛。欲抬手去揉,身体居然不听使唤,根本无法动弹。唯有那疼痛一点点加重分量,逐渐鲜明放大,终于累积到最高点,之前空荡荡轻飘飘的错觉彻底消失,所有痛感神经瞬间复原。
顿时承受不住,眼前一片昏黑,向后便倒。
长生伸手接住,知道屈不言绝没有要害死他的意思,心里已经有了底,不再慌乱。托着身子轻轻平放在车里:“子释,不要动,不要想,就当是在睡觉……”
“嗯……哼……”
握住脉门小心探察伤势,一缕内息送进去,竟如泥牛入海,全无踪迹。
“长生……疼……”
子释心中笃定屈不言不会要自己的命,那疼痛于是愈发难以忍受。从身体到心灵,仿佛一下子全部变得脆弱不堪。起先那一种和绝顶高手叫板,坚韧如钢丝的意志荡然无存。连绵持续的疼痛与肉身融为一体,占据了整个灵魂。知道他就在身边,却看不清楚;知道他正在碰触自己,却感觉不到。他像孩子一样无助,呼唤着最渴望的名字,寻求安慰。
“长生……疼……我疼……长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