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180)
想到他因此遭受的种种苦楚,所有绝望痛悔重回心间,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像拿刀子割自己的肉。
“子释,我知道错了。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我都没真正好好往心里去。我现在才明白,自己有多愚蠢。那些事情,我不愿问,也不肯你说,还以为是在保护你,其实怕痛的……是我自己……我做了懦夫,还认为你在毫无必要的逞强。我太自私,也太自负。一心恨他伤害你,被私情恩怨蒙蔽了眼睛,始终没能看清楚,从头到尾,已经伤害你的人,能够伤害你的人,都是我……是我……”
长生简直就要痛哭流涕,忽听见他的声音凉飕飕冷冰冰响起:“你也知道是你害了我啊……”
话音没落,一个枕头劈头盖脸抽过来,“呼呼”作响。子释本来压根儿没想弄成兴师问罪,奈何某人心虚太过,上来就直接招供。这番忏悔,抖出好些之前都没想到的阴暗心思。看他垂首认错的衰样,越看越来气。
“你个混帐……”一边抽他一边喘,切齿痛骂。后边顺口就要带出“王八蛋”三个字,冷不丁意识到这家伙骨子里是个多么小心眼的小气鬼,硬生生咽回去。
“枉我挖空心思替你着想,浪费多少口水脑筋!你口口声声叫我相信你——相信你?!满腔心血全打了水漂,连累多少人无辜陪葬?差点把自己小命都搭进去,咳!咳!……” 几句话说急了,枕头甩在一边,捂着胸口猛咳。
“子释!”长生吓得一把抱住,“别生气,别生气,打我骂我,都好办,别把自己气坏了……”怕他刚喝下去的药又激得吐出来,在胸腹间轻轻揉按顺气,“才刚好一点儿,千万不能再犯,再来一次,我不吓死也要急死……”
子释愣愣的坐着,任由他殷勤伺候。半晌,喃喃自语般低声道:“你知不知道,那时候,从兰台司书库里出来,身体……好像冰块一样化掉,好像沙堆一样散掉,我以为,这一回,真的……死定了……”
泪珠静静滚落,灯光里如星辉闪烁。
“想死的时候,不让你死;不想死的时候,偏不叫你活——呵,老天爷,不就专爱干这种事么?”
“子释,我不准你死!我不会让你死!”长生紧紧箍住他,“我不会让你死的……你忘了?除非我死,你才可以死。只要我活着,谁敢让你死?——我要做皇帝,我是天子,才不管老天爷怎么想!”
子释扬起嘴角笑他。
“不要哭。别哭……”
“我哪有……”抬手一擦,湿漉漉全是泪。
“对不起,子释,对不起……”长生一边亲他一边忏悔,翻来覆去只有三个字。
“其实……就算你一早便告诉了我,又怎么样呢?即使我能猜到些什么,也多半鞭长莫及,未必就能改变最后的结局。”子释靠在他怀里,平息着情绪,回想自己开始本来打算要说的是什么。
“也弄不好,反而猜错;又或者,额外生出别的枝节来。长生,我想过了,换作我是你,当时当地,一样无法开口。至于……你不许我说的那些事,我却非要说,究竟……是为了让谁更痛呢?我只知道,不能不说,迟早要说。可是,却并未用心想过,怎样更好的跟你说——自私,也自负,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反手抱住他,“所以,不要再说对不起了。”
长生搂着他躺下:“你一点儿也不自私,也不自负。不要这样说自己。”
“是么?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好了。”子释圈着他的腰,蜷缩在怀里。
“这次西京的事,虽然没有得到最好的结果,但也算很不错很不错了。就大局而言,除去多死十几万士兵,跑掉一个皇帝,其余和预想差别不大。——不过,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希望逼赵琚主动投降?”
“知道。”长生停一停,又补充,“知道一点。”
“皇帝太子齐齐开门投降,跟皇帝自焚而太子被迫投降,效果差别大了。但是,这只能算小遗憾。至于更大的遗憾——
“所有的史书,都告诉我们: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盛衰起伏,治乱循环,人事由之,天命使之。天命这个东西,史书已经写得很明白:对上位者而言,除去运气成分,剩下的就是民心。干得好,得民心,便接着干。干得不好,失了民心,便换人干。道理好讲,可惜掌权者享福享到忘乎所以,干着干着就不记得了。因为人有天生的弱点在,没法指望谁永远干得好。有始必有终,有胜必有衰,所谓治乱循环,眼下还看不出避免的可能。
“但是我想,干得不好的人被打败了,应该允许投降。大夏国历来的习惯,改朝换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从来不许人投降。因为不许投降,于是常常拼到山穷水尽,斩草除根。每一次乱世降临,不管后来统一天下的君主如何圣明仁德,都免不了人口锐减,资源消耗,财富浪费,整个国家萧条若干年,文明停滞甚至倒退。
“失败的一方困兽犹斗,负隅顽抗;胜利的一方赶尽杀绝,不留余地。因为在不许投降的传统和环境下,大家都不敢停手,不敢投降,直至一方彻底消亡。以巨大的集体牺牲和无法估量的代价,给失败者陪葬。过去那些赢家,或者能力不足,或者肚量不够,更多的,是两者皆无,想都不要想。你说你要当皇帝,我就觉着,没准……你可以做到呢。至少,给后来人立个榜样,叫他们知道,这样,也不是不可以……”
长生这时候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我看轻了他,更看轻了自己。
不是他不相信我,而是我,不够相信他。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圣人无私利。
天下之大利,即天下之大义。
循天道,守良知,博至善之利,求永恒之义。
他早已给出标准和期待。是我,辜负了他。
子释翻个身,枕在他胳膊上,仰面叹息:“唉……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大概……还是时候不到吧……”
空前的懊悔、自责、惭愧,令长生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原来,看似已经到达同一个高度,却还是我在山巅,他在云端。
一时灰心丧气,一时又满怀委屈。
双臂抱着他挪一挪,转眼人已经到了上面,手肘撑着不压到他。
“子释,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不明白的时候,你要告诉我啊!”
“我们……一直太忙了,还来不及说到这里,然后,便失去了机会。”子释伸手慢慢把他拉下来。
上面这个半推半就:“沉……”
“就是要沉……才好。”
到底不敢全压下去,只放了三分重量在他身上。
“呼!”子释长吁一口气,两只手扣到他背上,似乎十分满意这种沉重而厚实的压迫感。
“不光因为没来得及——在此之前,你怕,我也怕。有些事始终没说透。好比一锅没熬开的糨糊,搅是搅和在一块儿了,可还没到火候,透明度不高,韧性不强,粘性也不够……”
长生听到这里,一肚子震撼愧疚严肃认真统统打散,“噗哧”一声破功泄气,整个儿跌在他身上。
“哎哟!”
顺势搂着他轻巧的打个滚,自己垫在下面,再把被子拉过来盖好。
子释虚惊一场,往他胸前狠咬一口。随即像只小小的狸猫幼崽般,乖乖趴在他身上。脑子迷糊起来,后边的话便有些懒得说了。心底深处一个声音不期然冒出来:“别偷懒!李子释,不要偷懒!”
是么?不可以偷懒。还能躲到哪里去?不能偷懒。
“长生,你怕什么,我大概是知道的。我怕的是什么,你知道么?”
长生不说话,只把他搂紧些,一只手抚摩着头发。
“到西京的第二年,我觉得,你也许已经死了,心里怕得厉害,怕到不能想。后来……发现傅楚卿还活着,恨不得干脆死了算了。黄泉路走出一半,没找着你,打了两个来回,终究不敢死。不能死,便只好接着活下去……
“无论他对我怎样,我从来没有愿意过。虽然不愿意,也就这么着了。如果你不来,我想多半会照样过下去,直到……过不下去的那一天。
“我曾经以为,对于傅楚卿,是怨恨,是厌恶,是无奈。过了好久才意识到,其实,还是害怕。因为恐惧,才会任由它变成麻木的习惯。我怕的,并非这个人,而是整件事,是遭遇本身,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常命运……
仿佛心有余悸般微微颤抖:“所以,仙阆关下看见你,你可知道,我有多害怕?怕得魂都要散了。你越坚持,我就越害怕。我越害怕,你就越坚持。我可真是……拿你没办法呐。”
“子释……”长生一句“对不起”到了嘴边,又咽下去。无声的勒紧了胳膊,把他慢慢揉进自己身体,给他最坚固的屏障,最严密的保护。
“明知道怕也没有用,总觉得老天爷在闭着眼睛算计。不管我选哪一条路,定有出其不意的阴谋陷阱,等在某个地方,等着我最没有防备的时候,掉下去……
“初九那天,你半夜离开,去南边拦截赵琚。我当然知道不必担心,却怕得没法合眼。等到听你说,傅楚卿早已来过,想到他的报复,想到他竟然又逃走了,竟然还是死不了,竟然……没有烧掉我的书——”
整个人瑟缩成一团,仿佛要从长生心口汲取力量,才能把话说完:“他为什么不肯烧掉我的书?他会爱惜这些破片烂纸?他会顾惜我的劳动心血?真正穷途末路,还有什么比逃命要紧?真正由爱生恨,又怎能这般冷静周到?他这是告诉我,他还没有死心。留着那些书,存心要你我难受——向我示好,更向我示威。哼!他以为我会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