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锦和又拍拍相框道:“乖孙,打开。”
沈满棠听话照办,一开相框便掉出一张沈家的全家福,背面写着一行字——拍摄于光绪三十年正月十五。
最中间坐着的自然是曹锦和和他未曾谋面过的祖父沈天佑。可如今的曹锦和早已被病痛搓磨得判若两人。沈满棠不想伤老人家的心,只道:“祖母真漂亮,祖父也好看。”
曹锦和温和地笑了,指着照片中个子最高的男孩道:“你爸爸,生得,最好。”
沈满棠也配合地赞叹道:“嗯嗯,爸爸最好看。”实际上这照片里除了沈泓以外的三个孩子都还只是小萝卜头,只有沈泓已经抽条,俨然一副少年模样。
沈满棠按照个头大小逐一辨认道:“爸爸旁边的是二叔吧,祖母抱着的肯定是小姑。那祖父身边坐着的是三叔吗?”
沈满棠的三叔沈泱在沈泓新婚之前就已去往英国读书,至今未曾归国。照片里的沈泱坐在沈天佑一拳开外,怯怯地看着镜头,手指别扭地拧成一团麻花。沈满棠盯着这张陌生的娃娃脸看了半天,虽未曾谋面,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曹锦和没回答沈满棠的问题,而是严肃又吃力地说道:“你只有,一个,爸爸,不能,喊别人,爸爸。”
沈满棠有些懵,只有金朝知道他喊过沈沧爸爸,可金朝是不会说出去的。他低着头,不知所措地抠着手指,委屈巴巴地说道:“我不叫别人爸爸。”
金朝拧紧了眉,在心中咒骂沈沧道,抢了大哥的媳妇孩子还到母亲面前炫耀。脑子没点大病干不出这种事。
曹锦和的手哆嗦着伸向沈满棠,用力拽了他一把,把孩子吓得一踉跄,扑到了她怀里。金朝立马上前想将他扶起,却没拉动。曹锦和紧紧箍着沈满棠手臂,狠狠瞪了金朝一眼。
老太太平日里都是一副孱弱无力、慈眉善目的模样,如今这一番变脸,着实是让金朝和沈满棠都有些猝不及防。
“我错了祖母。”沈满棠的胳膊被拽得生疼,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砸在了全家福上。
曹锦和脸色一变,赶忙松开手去擦照片上的泪珠。金朝赶紧趁机将沈满棠扶起,暗暗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擦拭干净照片后,曹锦和的手突然顿了顿,又恢复了一贯的僵硬,语气也变得温和起来:“乖孙,不哭。祖母,不怪你。你得,记得,爸爸。知不,知道?”
眼泪在沈满棠的眼眶里打转,直到听完曹锦和这一长串的嘱托,才终于溢出来。他的头如同捣蒜一般点着,眼泪也有节奏地滚落下来。
“叫丁香,给你,拿糕点,回去吧。”曹锦和看着小孩害怕的样子,也不再多言,挥挥手放他离开。
沈满棠没见过这样恐怖的祖母,害怕极了,鞠了个躬拉上金朝就跑,连丁香追上来喊他拿桂花糕都没停。
一口气跑出西花园后他才敢放声大哭起来:“元宝,祖母好凶。她以前都没凶过我的,她肯定是不喜欢我了!”
金朝抽出兜里的手帕,用了两条才把小少爷的鼻涕眼泪擦光。
“那你也讨厌她呗。”金朝不走心地哄着,把手帕一折,掐着沈满棠的鼻子让他用力擤鼻涕。
“啊?”沈满棠一愣,连抽泣都暂停了。还能这样?
金朝直起身,把两块手帕叠好放回兜里,牵起沈满棠的手接着往前走:“我估摸着是你二叔提起过你喊他爸爸。没事,以后你不想喊就别喊,不想见你祖母也可以不来这边的花园。”
沈满棠犹豫道:“啊?可他们会伤心的吧。”尤其是祖母对他向来温和,他有些不忍寒了老人家的心。
到底是心软的小孩。金朝牵着沈满棠的手放进兜里,叹气道:“你还是个孩子,不用为别人考虑这么多,更不用委屈自己来讨好他们,知道吗?”
前世金朝没从金家人那儿得到过半分温情,长期的苛待让他长出了一副刀枪不入的硬心肠,只有偶尔想想远方的母亲,心底才会生出一丝慰藉。可同样是在缺爱的环境下长大,沈满棠却长成了另一个极端。他看起来有点小脾气,内里却软得不行,小小年纪就懂得察言观色,生怕被人厌弃,也不愿伤害他人。
沈满棠努力地理解着金朝的话,乖巧地点点头。他无意识地握着金朝的手往兜里更深处取暖,却不小心碰到了刚用过的手帕。
他嫌弃地大叫:“啊啊啊啊,鼻涕鼻涕。”甚至连金朝的手都不愿意握了,松开他就跑。
金朝本来满心想着的都是如何安慰他家小白菜,越想越觉得他可怜又可爱。可沈满棠却突变回了这副没心肝的模样,叫金朝好不生气,不知道自己在白费什么心思。
他深吸一口气,忍了忍,还是控制不住翻了个白眼:“沈满棠你是不是有病?这是谁用过的手帕?”
他作势要将手帕塞到沈满棠手里,惹得沈满棠边跑边尖叫着冲入东厢楼:“救命啊,元宝要把鼻涕擦我手上。”
沈满棠只顾着向前冲,也没留神前面有人,一头撞进了傅君佩怀里,把她撞得连连后退了几步。
“哎呦。”沈满棠揉了揉撞疼的鼻子,还没哀嚎完就听见了沈沧充满压迫感的训斥声。
“沈满棠!”
只一个名字就吓得沈满棠魂飞魄散,紧张地捏着手不敢说话。
傅君佩本来是被儿子的嬉笑声吸引着出来看看的,刚想问问什么事这么开心,沈满棠就被沈沧训得没了笑容,鼻头还有刚哭过的痕迹。傅君佩柳眉倒竖,警告道:“沈沧!”
沈沧的气焰顿时弱了,却又觉得在孩子面前认怂太过丢脸。他板着脸,语气生硬道:“小满,你过来。”
“哦。”沈满棠一步一挪地走到沈沧边上,呆呆地等着指令。
“贡品买多了,这个米糕你端去吃吧。”沈沧将空盘装满了米糕,弯腰递到沈满棠面前,又商量道,“晚上你先睡会儿,等到点了我们一起拜财神好不好?”
“好。”沈满棠顺从地点点头,像小老头似的缩着身子,接过盘子快步离开。
见两个孩子上了楼,傅君佩才不满地打了沈沧一拳,嗔怪道:“你看你把孩子吓的,路都不会走了。”
沈沧抚抚额,无奈道:“抱歉,一时没转换过来。”他好像终于意识到,孩子见到他就像老鼠见着猫一样躲是一种非常不健康的亲子关系。
以前的沈满棠是他大哥的儿子,现在的沈满棠可是他太太的儿子。前一个能让他活着就不错了,现在这个可是要费力讨好的。
“算了,”傅君佩斜了沈沧一眼,气笑道,“他吃完米糕就忘了。”
如傅君佩所料,刚刚还在可惜只吃了一块桂花糕的沈满棠现在就在拿米糕慰藉自己,吃得好不得意。
丑时,沈家准时打开门窗放起了鞭炮,迎接财神的到来。沈满棠一听见响动就弹了起来,仿佛刚刚并未入睡一般精神。
他嘟嘴抱怨道:“二叔又骗人,怎么没叫我。”
前几年过年沈家冷清到不遵循任何传统习俗,放鞭炮迎财神可是头一次。沈满棠兴奋极了,套上外衣就跳下床,却被金朝一个箭步提溜回来。
“裤子袜子都不穿,你想冻死?”金朝把他压坐在床上,一件件地套着衣服。
“鞭炮要放完了!”沈满棠踢着脚,急得不行。
“本来你这小短腿跑下楼也放完了。”
沈满棠哼了一声,有样学样把金朝的头揉成了鸡窝。
等到沈满棠和金朝下楼时,沈傅二人已经供奉好了五个财神雕像并摆好了供品。
“为什么你们都不叫我?”沈满棠不敢质问沈沧,只能拉着傅君佩的手暗戳戳地抱怨道。
“我要叫你的,是你姆妈说的,让我别折腾你。”沈沧才立好要在沈满棠面前好好表现的决心,赶忙解释道。
“好吧。”沈满棠刚鼓起的半边脸又卸了气,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
傅君佩点好了香烛,招呼沈满棠上前,让他对着财神三拜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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