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朝好笑道:“你们拍卖的钱不都捐掉了吗?还怎么请我吃饭?”
沈满棠坐回去,感慨道:“我私房钱可多了,你不在这几年,我都是直接去隆燊账房取的钱。二叔别的不说,给钱还是很大方的,把我都宠坏了。”
“这些年我糟蹋的钱,起码是六百块的百倍千倍了。以前我年纪小,对钱也没有概念,别人只要一激我我就用钱砸他。可直到今天捐完款,我才知道六百大洋能有多值钱。它能买八十石大米,能供一万多人吃上一天饱饭。原来我一幅画,能救一万多人的性命。”
沈满棠垂下头,轻叹道:“我以前真的,太不懂事了,还觉得自己只有钱没有爱,被迫要比别的孩子成熟。现在想想,真是太幼稚了。”
金朝腾出手来拍了拍沈满棠的肩:“人总需要一个长大的过程,你能这么想,说明你真的长大了,这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嗯!我长大了。”沈满棠抓住金朝的手臂搂在怀里,脑袋眷恋地贴上去蹭了蹭,“长大真好,谢谢你带我长大。”
金朝扯唇一笑,目光缱绻道:“也要谢谢你陪我长大。”
前世他的人生乏善可陈,只用乡下插秧和进城务工八个字就能草草概括完一生。直到这一世沈满棠出现,他才开始模仿着他的样子,像一个正常人般关心朋友、爱戴母亲、拥抱爱人。
好神奇,在这漫长的十二年里,他终于长出了血肉,不再龋龋独行。
十二月十五日,在沈满棠生日当天,他与江显颐主演的电影《夜莺》终于上映了。沈满棠忐忑不安地在戏院大门口徘徊着不敢进,直到电影要开场了他才被金朝一把拽了进去。
自他的戏份杀青后费导就没再找过他,也没请他提前观摩过成片,因此他与全场的观众一样,对这部电影的好坏一无所知。他紧张地哆嗦着,双手紧紧抱牢金朝的胳膊,生怕自己的出场会令观众大失所望。
好在费导是个舍得浪费胶卷的导演,即便沈满棠只有半吊子的悟性,他都能在一遍遍重来中调教出自己想要的效果。沈满棠虽仍时刻悬吊着心,却也渐渐不再颤抖。
他怔怔地看着银幕里那个糜烂而颓废的自己,既陌生又熟悉。他看见自己跪在地上绝望地恳求着育莹不要抛弃自己。那么可悲,又那么可恨。
“少爷,你并不像你说的那般爱我,而我也不想再做你的浮木了。老爷留下的钱虽不多,但也足够你一人温饱了。从天堂到地狱的滋味不好受,但关键在于你想怎么活。这乱世有千千万万的人等着活命,他们远比你更需要我。比起继续对着你这个无底洞呐喊,我更想从真正需要我的人身上听见回声。”
几个月前,他正是被这句台词敲醒,意识到自己对金朝而言就是个无药可救的深渊。如果再不好起来,金朝就会像失望的育莹一样,永远不再回头。
可现在,金朝就在他身侧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对他侧耳轻声道:“不怕,你演得特别好。”
沈满棠僵直的背微微泄力半分,而后依恋地将脑袋靠到金朝肩上,心中又是一阵后怕。如果他真如电影中的袁少爷一般浑浑噩噩到死,金朝是不是真的会抛下他?如果没有金朝,他是不是这辈子就会像袁少爷一样,寻遍极乐刺激也无法排解内心孤苦,最后用大烟结束自己短暂的生命?他不敢细想。
故事终于来到袁少爷殒命的那一刻了。观众席中时不时传来一阵女观众的抽泣声,为这位这位可怜又可恨的少爷送别。
而坐在台下的“少爷”本人却不知为何不敢凝视这一幕。从拍摄那天躺到烟榻上的那一刻起,矮桌上的ya片灯就晃得他心头发慌。时至今日情景再现于眼前,他的后背又开始沁出冷汗,冻得他瑟瑟发抖。
金朝没在片场看过这段表演——他当然见不得沈满棠堕落至死,即使那只是演戏——所以他逃了,逃到片场外断断续续抽了一整包烟,才捱过了那一整天。可现在他避无可避,只能被钉死在座位上,看着沈满棠在他面前死去——即使那真的只是演戏。
只爱看女主角的男观众们见不得女同胞为懦夫落泪,因此纷纷不屑地发出嗤笑声。这小白脸金尊玉贵、声色犬马地活了大半辈子又如何,到最后还不是连一介女流都不如,只会没骨气地寻死。
沈满棠躲在观众席里,觉得自己也在被耻笑着。那块大银幕就像面照妖镜,照得他无处遁形。他很想呐喊自己已经治好了,是个被他最严苛的爱人认证过的、正常的人,可他却始终不敢抬头,直面自己曾经半只脚踏进过的深渊。那个深渊,像极了曾经在他脑海中闪过的不真实的画面。
直到画面渐暗转场时,金朝才从噩梦中醒来。他转头看向依偎在他肩头的沈满棠,心中一紧。沈满棠正紧锁眉关,阖实双眼,仿佛被他遗落在了噩梦里。他赶忙抽出手臂,将沈满棠牢牢搂入怀中,在黑暗里一遍遍亲着他的头顶,安慰道:“别怕别怕,都是假的,我们小满还好好活着呢。你要不要睁开眼看看,我就在你身边?”
沈满棠连忙掀开眼皮,迫切地确认了金朝还在这里,没有像育莹一样抛弃自己。而且他呼吸顺畅、心跳平稳,是个健康的活人,那个在烟榻上一心求死的,才是幻影。
影片落幕,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出戏院,皆是惊魂未定。沈满棠精疲力尽地靠在车座上,缓了许久,才突然开口道:“元宝,我不知为何,心里好慌。我总觉得自己见过一个人,就和袁少爷一样死在了烟榻上,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见过的,只觉得那个人好熟悉,好熟悉。可我怎么会眼睁睁地看一个人求死,却不去阻拦他呢?”
金朝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把车停在了路边,而后向沈满棠示软道:“你先来抱抱我,好吗?”
沈满棠二话不说,立刻从座椅上爬起,一脚跨到了驾驶座上。两个成年男性挤在一处逼仄的空间里,实在束手束脚,可他们的心却在严丝合缝地拥在一块时才真正落地。
金朝揉揉抱抱了许久,才终于再次开口:“宝宝,你是入戏太深了才会看到些有的没的。你别多想,那些都不是真的。只有像我们现在这样,紧紧抱着,有温度、有气息的,才是真实的。我们回家睡一觉,明天就把这些坏东西统统忘掉,好不好?”
金朝觉得,哪怕沈满棠哪天原原本本地觉醒了前世的记忆,他也会选择继续这么忽悠他的。仅仅是相似的电影片段都能叫沈满棠这般痛苦,若是让他知晓自己曾经经历了什么,恐怕真会要了他的命。
“刺激大了,可睡不着了。”沈满棠贴了贴金朝的脸,郁闷道,“讨厌,早知道今天不来看电影了,怎么偏偏就选在我生日的时候上映呢,你说费导是不是故意的?”
这还真不怪费导,金朝哑口无言。他作为该片最大的赞助商,自然会在杀青后持续跟进这部片子的进度。当得知费导对成片极为满意,且对沈满棠的表现很是看好时,他便极力劝说费导将上映日期选在了今日。本想让沈满棠在新一年生日时收获美誉,可没想到最后的结果却与他的预期背道而驰。
他蓄力弹了弹沈满棠的脑门,语调轻松道:“你瞧你,连看自己演的自戕桥段都能被吓到,胆子还没芝麻大。都说了是假的了,赶紧忘了吧。你要是入戏都这么深的话,我可不敢再让你接戏了啊。万一演完后你再对哪个女演员念念不忘,我可怎么办?当初幸好是没同意你拍吻戏,不然这会儿你是不是就追别人屁股后头去了?”
沈满棠终于被他逗笑了。他抬起头,两指戳在金朝脸上,肆意蹂躏着:“你还怕我跑了啊?我就差没把心掏出来送你了,你还质疑我。我追谁后头了?你说话讲点良心。而且我也不会再演戏了,这部以后就是我的封山之作了,你好好珍惜吧。”
“好,你就追我后头了,成吧?”金朝挑挑眉,又纠正道,“你那哪叫追人,你就是霸王硬上弓,见人就啃,赖人家里,逼人和你在一起。”
“霸王硬上弓又怎么了?你就说追没追到吧?”沈满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金朝怀里东扭西蹭的,试图切实重现他一路走来是怎么“硬上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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