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得马桂禀报,晨起便派出使者,邀各路诸侯齐聚营内,共同迎接王驾。
诸侯们陆续到齐,三三两两坐在一处,低声讨论昨夜变故,视线不时瞟向上首,在林珩四人身上逡巡。
楚王神情严肃,难窥心情好坏。
齐王入帐后便闭目养神,遇人上前问候也仅是有礼颔首,无意多作寒暄。
越王看似心情颇佳,一身红衣刺绣金纹,发上金簪镶嵌彩宝。耳上的玉玦灿如霞光,肤瓷如玉,唇若涂朱,容色盛极,只一眼便目眩神迷。
林珩高踞上首,身后的屏风被移走,代之一具木架。架上挂着一卷布,由于被绳索扎紧,未展开前难知其上内容。
侍人送上茶汤,热气袅袅飘散,茶香氤氲。
诸侯们端起茶盏,彼此互递眼色,交流窥出的端倪。虽尽量压低声音,奈何帐内人数太多,碰巧同一时间开口,音量仍不容小觑。
“今日召集我等,恐事不小。”
“观楚王和齐王,事应牵涉两国。”
“越王心情甚好。”
“晋王不语,也无任何表示,我心中实在没底。”
诸侯们你一言我一语,各种猜测汇总,抽丝剥茧,距离真相仅一步之遥。
茶汤换过两盏,帐外传来脚步声,继而有人禀报:“天子驾临。”
不待诸侯感到惊讶,林珩放下茶盏,先一步站起身,对众人道:“王驾至,理应出迎。”
楚煜施施然站起身,随后是楚项和赵弼。
四大诸侯摆明态度,余者自然不会故意唱反调,纷纷起身随四人走出大帐。
诸侯现身,鼓角声起。
百战晋甲夹道而立,身佩铁甲,手持戈矛,目带寒光,样子威风凛凛。
道路尽头是敞开的营门,拒马已被移走,虎贲和宫人让至两侧,王车驶入营内,王子岁则走下马车步行跟随。
鼓声恢弘,号角苍凉,似滚滚洪流冲刷广袤大地。
礼乐肃穆,旋律庄严厚重,却因乐人胆怯失却浩大,变得空洞苍白。气势不敌鼓角,何止逊色一星半点。
王车停止不前,姬典坐在车上,诸侯立在车下。
依照礼制,天子见诸侯,应在车上受礼。不等诸侯弯腰,他竟先一步走出车厢,态度无比谦和,姿态摆得极低。
“参见陛下。”
“伯舅无需多礼。”
今日过营,姬典心怀忐忑。搞不清林珩的真实意图,他不得不处处小心。对方刚一叠手,他就大步冲上前,双手托住林珩的手臂,不使其弯腰。
然而晋王看似瘦弱,力气却大得惊人。姬典使足全力仍无用,双手被迫下坠,若非及时放开,怕是要当场出丑。
四大诸侯为首,国君们一同参拜天子。
视线下移的一刻,脑海中闪过同样的画面,晋王为臣,天子为君,弯腰的是晋王,弱势的却是天子。
看似不可思议,却是真实发生。
“免。”天子阻拦不住,只能紧绷着声音唤起众人。单手负在腰后,拳头攥紧,手指微微颤抖。
他本意来见晋王,不想诸侯均在。除非有奇迹发生,否则这场祭祀必须举行,他没有半条退路。
姬典心中苦涩,犹如吞下黄连。
眼角余光扫过王子岁,后者明显神情放缓,显然也知天子谋划洛空,于己利大于弊。
知晓事不能为,姬典很想转身就走,怎奈现实不允许。他只能咽下满嘴苦涩,与林珩一同走向大帐。
经过楚项和赵弼身侧时,看清两人的神情,他心中愈发肯定,今日之事难以善了。
诸人入帐,依次序落座。
林珩让出上首的位置,姬典不能推辞,只能惶惶然入座。目光扫视帐内,心中愈发不安,一时间如坐针毡。
王子岁与众人见礼之后,十分自然地坐到许君等人身边。
他身为王族,跟随天子过营,却离开天子身侧与诸侯同席,俨然是在摆明立场。
周围人看向他,想起听到的传闻,互相交换眼色。据悉王子岁要分封开国,传言应是不假。
看到王子岁的举动,姬典脸上挂不住,却也无可奈何。目光对上林珩,心知躲避无用,只能硬着头皮开口:“伯舅书信,我已看过。事关楚王和齐王,不得不慎重行事。”
“诚应如此。”林珩顺势说道。
楚项和赵弼也有准备,不等姬典再开口,两人各自出声,重演昨夜的一幕。
“赵弼在楚国都城纵火,焚烧宫室,刺伤楚妍,惊悸我父。”
“楚妍鞭我弟,戴枷囚笼,示众城内。”
言辞的内容不曾更改,彼此的态度却有所转变,不如先时怒气冲冲,随时要拔剑相向。
待两人话落,帐内诸侯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
此等大事,处理不当定然成仇。一旦民意汹涌,两国必会开战。届时,天下局势又会乱成一锅粥。
“事关重大,臣不能决,故禀报陛下,请祭祀天地,问于鬼神。”林珩在议论的间隙开口,当众揭穿谜底。
种种细节串联起来,各路诸侯恍然大悟,看向他的目光异常复杂。
楚齐交恶,问于天地鬼神,事不能隐瞒,迟早传遍各国。
天子主持祭祀,看似巩固权威,实则最是艰险。无论卜出何种结果,必然会得罪齐楚之一,糟糕一些,更会一次得罪两国。
究竟是事有凑巧,还是刻意谋划推动?
无论是哪一种,晋王都站在道义之上,行事遵从礼法,无可指摘。
“材高知深,无人能出其右。”
林珩提出祭祀,楚煜虽未出声,态度明摆着支持。楚项和赵弼互相冷视,但未出言反对,也像是早有默契。
明眼人窥出端倪,自然不会贸然开口,聪明地保持沉默。
“请陛下决断。”
林珩依礼提出建议,姬典被架到火上。他求助地看向王子岁,对方却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陛下迟迟不决,是对晋王提议不满?”楚煜突然出声,令姬典心中一惊。他不敢再犹豫,明知道前方有坑,也只能咬牙踩下去。
“如晋王之言,行祭祀,问于天地鬼神。”
“遵旨。”
诸侯起身叠手,事情敲定,再不能更改。
看着帐内众人,姬典脸色微白,耳畔嗡嗡作响。
一个恐怖的念头在脑海中升起,让他不寒而栗,下意识打了个寒蝉。
初代天子分封,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诸侯强,天子弱。
长此以往,会否如前朝一般,日月轮换,乾坤颠倒?
恍惚间,姬典回想起读过的王族历史。
遥想人王时代,初代天子不过是一部落首领,却能一呼百应。换作今日,天下诸侯英雄辈出,大国开疆拓土,会否有改天换日之志?
假若真有这一天,他将何去何从?
一念既起,瞬间充斥脑海,再也挥之不去。
姬典脸色发白,颤抖控制不住。
他原以为做傀儡是一种煎熬,却从没有想过,万一有一天他连傀儡都做不成,才是真正身临绝境,走到了绝路!
在错误的时间清醒,远比糊涂度日更加可怕。
定下祭祀之事,姬典再度扫视帐内,视线逐一掠过在场诸侯,意外定在王子岁脸上。
姬岁决意离开上京,坚持请旨开国,是否早料到今日?
相比自己,他是何等幸运。
为何当初接过王印的不是他,不是姬盛,偏偏要是自己!
感知到姬典的视线,王子岁没有抬头,选择再次躲开。
事情发展到今日,姬典能想到的问题,他自然不会忽略。非是得了便宜卖乖,而是以当时的情形,无论废王选择谁,注定逃不开今遭命运。何况姬典一直渴望登上王位,从某种意义上,他也是得偿所愿。
王子岁承认自私自利,恶劣到见死不救。但如他之前所言,这是王族的秉性,他如此,姬典亦然。
无论天子如何想,旨意都在当日发下。
上京城外聚集数百民夫,用于祭祀的材料陆续运至,短短半日时间,三座高台便拔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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