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长瞬间明悟,“是、是啊……是宋小哥的远房叔公啊,远道而来,奇方,可得好好照顾老人家,万不可让老人家受委屈。明白吗?”
“山长放心吧。”周奇方应道,“山长,学生该去上课了,那您继续与周解元叙话吧,学生先走了。”
“去吧。”
周奇方离开后,文山长不顾病体,说什么都要下床行礼。
林范集赶紧把人按住,斥责他:“一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
“林大人……林大人,多年不见,我却是这个模样……”文山长羞愧,羞愧啊!
“不过是一阵小小的风寒,怎的让你憔悴如此?”林范集瞧着文山长发白的面色,觉得没那么简单。
文山长长叹一声,“风寒好治,我这心病不好治。”
林范集想到文山长之前去了哪里,问道:“可是曲州文家说什么了?”
“都是一些陈年旧事,就是我这心里,纾解不开。”文山长躺回到床上,望着床幔摇头,“每次回家,家中长辈都要数落我给家中丢脸,考上探花却不留京中,宁愿在外面做一家小小书院的山长,也不愿回去教授族中子弟。”
“可我当真不想回去啊,教完族中子弟,然后呢?他们倒是可以继续去科举了,可外面的老百姓们怎么办,他们又有何途径去读书……”
“陛下当初曾和我说过,想要天下百姓人人都能读书,人人都能科举。”
“我的家中,却与陛下的想法背道而驰,他们整日、整日催促,要我在翰林院里用心经营,壮大文氏的关系。林大人,我实在不愿,我实在不愿啊!”
周自言这才明白,文山长和曲州文氏的矛盾是什么。
宋卫风听着,觉得心中有些压抑,忍不住贴近周自言。
周自言握住宋卫风的手,用口型道:“没事。”
“……”宋卫风也只能点点头。
“你这老小子,原来是为了这个辞官的。”林范集握着文山长的手,宽慰他,“我方才一路走过来,你这书院办理的井井有条,数十年下来,培养了不少人才。”
提到自己的书院,文山长终于笑了,“都是学生们自己争气。不过起先这里也不行的,没有多少人家愿意送孩子过来读书,后来换了新的县令,大力推行朝廷的识字班,这才多了这么多识字的孩子。”
“此地确实上下齐心,才能有如今的模样。”林范集说,“陛下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会让老夫过来看看,为何这里能有这么浓厚的读书氛围。”
“陛下……可还好?”文山长想到陛下,就想到自己被点为探花郎那一年,“那年陛下点我为探花时,我与陛下都还年轻……是我辜负了陛下的厚望。”
“陛下身体好着呢。”文山长年纪和林范集一般大,看着却比林范集苍老许多,林范集是真怕文山长过不去这个坎儿,于是道,“你现在做一方书院的山长,不正是为陛下效力吗?何谈辜负,何谈辜负!”
“真的?”文山长的目光轻轻移开,不自觉落到周自言身上。
周自言和宋卫风一起点头。
周自言走到文山长面前,道:“文山长,大庆子民不论在哪里,都是陛下的子民,您在这儿做的努力,远在京中的陛下,自然会感知到。”
“从您这走出去的学子,都能为陛下效力,这难道不算您的功绩吗?”
“说的也是。”文山长咳嗽一声,看着脸上轻松许多。
他这风寒并不严重,严重的是积压在心中多年的郁气,说不好治,确实不好治,但是要治,那也好治。
考问的就是一个心态。
“行了,你就好好休息吧。”林范集把文山长的手放回到被子中,“我随周小子过来看看你这书院,老文啊,你不会不欢迎吧?”
“那怎会!”文山长笑,“林大人来我这小小书院,我这书院才是蓬荜生辉。”
周自言和宋卫风帮文山长温好水,放到床头。
又换了换屋内的熏香,轻轻推开一扇窗户,让屋内空气流通。
才和已经谈完话的林范集离开文山长的屋子。
一门之隔,屋内是文山长压在心口十多年的烦闷,屋外是孩子们在院中,和几个学子闲聊玩耍。
嬉笑怒骂,一片升平之景。
宋卫风看着暖和的旭日,心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还好吗?”周自言捏捏宋卫风的手。
宋卫风握紧周自言,“周大哥,做官的话……都会这么累么?”
像钟知县那样,只是一方知县,却还是尽心尽力,要做百姓的父母官。
像林相公那样,这般年纪了,还要为陛下的打算四处奔波。
像文山长那样,哪怕离开庙堂,心中也始终惦记着陛下和江山社稷。
像周大哥这样……明明已经拥有新的姓名身份,依旧还是想回到京城,履行自己的职责。
难不成做官,都这么累吗?
“累啊。”周自言想到自己前几年点灯熬夜的模样,轻笑,“怎么会不累。当官并不是说只要带上拿顶乌纱帽便算了的。带上乌纱帽,才是第一步。”
“陛下也是人,也会有七情六欲和自己的想法,有时候官员与陛下的想法不一致,要怎么办?听陛下的,还是听官员的?”
“官员和官员之间背景身份不一样,若是起了争执,又该怎么缓和关系。”
“除此之外,每天还有大庆各地传来的信息要处理,这里可能出山匪了,那里可能有海难了……这还只是天灾的部分,还要算上人与人之间的问题。”
“而且这还只是维持现状,要是想让大庆再前进一步,就要继续去研究大庆的根本制度,去研究怎么能让国库更加充盈,兵力更加强盛……”
“这些都不是简单的一道考题,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做错一步,可能就万劫不复。”
回想以前当官的那几年,周自言竟然想不到一件轻松的事情。
唯一比较舒服的,就是走在路上,会有人尊称他一句‘游大人’‘总宪大人’。
平时采买也不用自己费心,只等朝廷分发便可。
“这么累……”宋卫风喃喃,“为何还有那么多人愿意去做官呢?”
大家好像都前仆后继,渴望成为大权在握的官员。
周自言歪头,问林范集:“老头,你为什么要做官?”
“老夫一身学识本事,不去做官岂不是浪费了?”林范集摸上长髯,“老夫虽然是家中嫡子,可老夫家里并不能和世家相比,也比不上氏族的关系紧密。老夫读书时有许多同窗,读到一半,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黯然退出,他们其中有些人学问极好,老夫十分惋惜。”
“或许是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老夫想让大庆少一些这样的情况吧。”
林范集看着自己手中的胡子,摇头自嘲,“一晃都几十年过去了,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还能再坚持几年。徒留遗憾,悲长叹!”
“祸害遗千年,你定能长命百岁的。”周自言不忘讽刺林范集,却也打断林范集这个老头子的伤春悲秋。
那股悲伤氛围顿时消失无踪影,林范集确信自己和周自言话不投机半句多,去找宋豆丁他们了。
还是小娃娃们可爱,让他感觉自己也年轻许多年。
宋卫风背起双手,“周大哥,你又为何愿意做官?哪怕现在已经不需要再回京了,依然还是要回去。”
“我么?起初只是想了解一个心愿,毕竟读了那么多念书,卖与帝王家是最终愿望。”周自言按按额头,说的是原身的愿望,轮到他自己时,他说,“后来带上那顶乌纱帽,披上那条大绶后,身上自然而然就有了一份责任,轻飘飘两个东西,穿到身上却好像扛了两座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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