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上前阻拦,那些百姓们见无法靠近,便干脆动手往车上扔。一架红鸾车、元宵一双手,很快就被塞满。所谓瓜果盈车,今又在矣。
人群中一个青衣书生趁乱,攀着河道旁的旗杆登高,不管不顾地喊了一声:“王爷——若无您和镇北军守着北境,换不来大锦的天下太平!您是大锦的英雄!此去路远,还望王爷珍重——!”
凌冽坐在车里没有太多反应,反倒是元宵捧着那些东西哭了好几回,眼泪鼻涕抹得浑身都是。凌冽无法,从袖中取出自己的手帕塞过去,“省着点儿,我可就带了三条帕子。”
“呜……”元宵吸了吸鼻子,“不是,王爷您都不感动的么?”
凌冽叹了一口气,挑开车帘瞥了一眼,然后他又摇摇头靠回车壁上,“比起感动,我更担心那个书生。”
“?”元宵不解地探头看了一眼,“担心他掉下来摔着么?”
“……”
见自家王爷用看傻子的表情看着自己,元宵才知道自己又问了蠢话,他扁了扁嘴。
“……怕他成为小谏官第二,怕他走了那江陵籍太学生的老路,”这次,凌冽没有给元宵再开口的机会,他怕自己还没撑到南境就彻底被这小子气死,“他们做的都是好事,但落在那些人眼中,这就是威胁和僭越。”
元宵爱哭,却也不是真傻。
他愣了一会儿,想开口说什么,最终一张嘴却狼狈地打了个哭嗝儿,冒出了老大一个鼻涕泡来。
“……”恼羞成怒的小管事红透了脸,两腮鼓起来变成个圆溜溜的皮球,元宵揪着凌冽塞给他的手帕,闷闷地补充了一句,“我给您洗干净就是……”
凌冽摇摇头闭目,他倒羡慕元宵、没心没肺的。
和亲这事儿只怕还没完,黄忧勤和太皇太后都不算什么好相与的人,他们在王府驳了那两位教引嬷嬷的面子,这会儿只怕还有什么后招在等着——
宫里这几位不信他,他也同样不信他们。
生在皇室,身不由己。
果然,车队行至城门口,外头礼官按着规矩说了吉祥话,小皇帝在黄忧勤的搀扶下,泪眼婆娑地走上前来,他眼巴巴地看着凌冽,扁了扁嘴,忽然推开黄忧勤扑上来,软糯着声音叫了句“皇叔——”
凌冽任他演戏,没配合也没有戳破,只匆匆看了一圈在场众人,他瞧见舒家一干亲眷们聚在一起,多围着那宣武将军舒楚修议论着什么,而舒楚修则是满脸的阴狠和怨毒。
等小皇帝这一折子“情深”的戏码唱完,黄忧勤便粉墨登场,从明光殿首领小太监手中接过来一个黄金打造的托盘,上头放着一只龙首玛瑙碧玉瓶和两只翠玉杯,“王爷,陛下为着这事儿,好几日睡不好了。”
凌冽挑眉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那托盘上,他记得这只龙首瓶是西域贡来的新鲜玩意儿,称“鸳鸯壶”或“阴阳壶”,酒瓶的瓶身较寻常大上许多,倒酒的把子上镶嵌着一枚碧玺圆珠,制式精巧、暗藏关窍连通壶口两道,壶中能够放两种酒,只消轻轻拨动那圆珠,就能使倒出来的酒液不同。
西域商人多用此壶来变戏法,传到中原却变成了一种赴鸿门、下毒酒、使阴谋的好物。
凌冽倒没想到黄忧勤还有这么一手。
“先帝同您是兄弟情深,如今陛下能仰仗的只有您这位皇叔。若非那蛮王逼得太急,万不会出此下下策,还请王爷莫要责怪陛下,陛下他其实也很难过。”
难过不难过的凌冽看不大出,但他却知道他这小侄子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能叫人轻易摆布。他神色淡淡,只冲黄忧勤点点头,心里琢磨着黄忧勤会下的毒,漫不经心应了,“公公说的是。”
黄忧勤看了凌冽一眼——在他记忆中,这位能一怒之下北上从军的王爷,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主儿。他赔笑着又说了几句吉祥话,才斟了酒。
即便黄忧勤已经很小心,但凌冽还是看清了他那一点手上的小动作。
“今日陛下协文武百官相送,且请共饮此盏,王爷此去,万望珍重!”
小皇帝也擦了擦眼泪,端着酒杯重重点头,“嗯嗯,皇叔你一定一定要好好的!”
凌冽看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模样,暂时也想不到什么脱身之计,只能端起酒杯。说时迟、那时快,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车声将将、木轱辘极快地碾过城外的碎石路,一人红衣猎猎、竟穿着团龙大圆领扎靠,后背四面“靠旗”,颈戴三尖、肩披绣片,手持马鞭、脚踏皂靴唱喏道:
“诛尽奸贼庙堂宽,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还?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一白髯老翁,一声武将戏袍慷慨而出,他迈着方步上前,就算抹了头面,凌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什么人?!”文武百官慌了,黄忧勤更是大喝道,“大胆刁民!圣上在此,安敢造次?!”
老翁没理他,只双手交叠一握,冲着凌冽行了大礼,然后捏着戏腔念白道,“王爷日前美酒相待,孙某无以为报,闻王爷将赴南境,特携京中名酒,特来相送!”
说着,他自取了身后车上一坛子酒拍开封泥,仰头痛饮一口,又高声唱了新词:“一代将军贵,三朝元老魂。功名垂天宇,忠义动乾坤。为报倾城随将去,驱贼虏、守太平!可怜万里封侯骨,只为君王未得名、未得名——何辞共醉,一晌送君!”
他嘹亮的戏腔响彻苍穹,且他唱到最后一句时,自己仰头再灌、尽是豪气地摔了酒坛!冲着京中相送的百姓们大喝一声道:“今日高兴,美酒邀诸位同醉!我们敬王爷、敬大锦的英雄!”
他这么一说,百姓们的情绪更是高涨,士兵们再也拦不住,人群很快上前来分走了车架上的酒。他们有样学样地举杯,冲着凌冽齐声喊:“敬王爷!敬大锦的英雄!”
黄忧勤的脸色极其难看,小皇帝也呆愣在原地,看着那群百姓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远处,在人群中的御史中丞舒楚仪忍不住骂了一句,“哪来的疯子?!”而他身后的宣武将军舒楚修只是冷笑着将身边的小士兵唤来,没一会儿那小士兵就领命给他拿来了□□。
他们的动作被凌冽尽收眼底,就在舒楚修动作的时候,凌冽忽然心念一动,出手、将手中那只不知下了什么药的御赐酒杯弹了出去,距离不近不远,那力道正好将舒楚修射|出的冷箭打落在地。
宣武将军舒楚修瞪大了眼睛,而他身后的林胖子这次却看得真切,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再不敢看北宁王一眼。
凌冽慢条斯理地将手收回,交叠到绒毯上,“戏文而已,舒将军何必较真?”
舒楚修冷哼一声,有些不甘心地将那把小巧精致的□□摔在了地上。倒是他身后有个年轻人,见了凌冽这一手功夫后,眼睛一亮,竟推开身前的宣威将军和林副指挥使挤上前来,他跑到车架旁取了酒,“王爷,我也敬您!”
凌冽抬眸,认真地看了这年轻人一眼,他却不等凌冽回应,自己抬手将那酒满饮,而后豪爽地一擦嘴,“我大锦儿郎,若都能死战,何须今日一送?!”说着,他将酒碗“啪”地摔在地上,冲凌冽行了军中大礼,“在下舒明义,此去千里,还请王爷指教!”
这时,凌冽也终于认出了眼前的儿郎,此人是宣威将军舒楚修的嫡长子,自幼在外祖杨将军家习武,后来从军,使得一手极好的枪法。可惜他出生高门大族,数次想上前线而不得,被迫郁郁在京中任了锐营翼长。
前世,舒家外戚和宦官斗得你死我活,最终害了锦朝天下,叫戎狄侵入。
皇亲国戚和宦官们在城破时狼狈南逃,京城以舒家为首的高门望族们也纷纷乘船东渡,唯有这位舒明义,在登舟时咬牙扭头,率领京中残部、殊死搏斗,最终战死在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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