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着火这事儿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算小。小城里的百姓多少都出来凑个热闹,将驿馆附近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地处偏远,也是第一次见这位威名赫赫的王爷。
此刻的凌冽整个人缩在狐白裘中,未干的长发披散在脑后,属于北宁王的凶煞被那一点雪白给掩去,人也显得慵懒随和许多,远看过去就是个粉雕玉琢的精致公子哥,漂亮得仿佛神仙一般。
夜里湿气重,元宵总忍不住问凌冽“冷不冷”、“头痛不痛”,他们擦头发到一半就被舒明义闯入,他看着自家王爷觉得辛苦,总忍不住地催促舒明义和驿丞。
舒明义原本多少还有些怀疑凌冽,一转头见北宁王的气色确实不算好,且查来查去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最终他还是选择让驿丞尽快安排、让众人重新回房间住下——
夜空下,凌冽原本安静地坐着,等元宵推他回屋,一动之下却突然觉得人群中有人在盯着他。他敏锐地顺着那道目光看过去,人群稀稀拉拉正在散场,都是此境的男女老少,他竟一时没看出任何异常。
北宁王眯起眼睛挑了挑眉,最终摇摇头,没有再深究。
等驿馆前的人都散了,一高一矮两个人才渐渐从人群中显出来。
其中一个牛高马大、古怪地裹着个西域女子所用的头巾,隐约在月光下露出一点金色的卷发;而他旁边那个是个中年大叔,脸上留着一对有点滑稽的八字胡。
两人的目光极其一致,都是看着凌冽离开的方向——
“他真好看。”
“也真厉害。”
两人的对话极其简单,却用的不是中原官话,肃郡的老百姓多少懂一些蛮国话,却也只听懂了一个“真”字,而后,两人便在更多百姓注意前离开了此处。
他们穿过城外的小树林,个高那个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头上的头巾拿了下来,满头卷曲的金色长发铺散开来,像是月华倾斜而下的金色瀑布。
而他旁边的八字胡大叔只是瞪了他一眼,拽着人飞快地没入夜色深处。
小树林中黑黢黢一片,他们俩的动作却很快,金发的那个一吹口哨,便有一个庞然大物拔山倒地而来。那东西伸出一条碗口粗的东西,将两人一卷丢上后背,林中光影明灭,在月光下,总算勉强照出个大象来。
大象在中原甚是少见,在南境蛮国却很常见,他们甚至用大象来打仗,叫锦朝军队吃了不少亏。
三米来高的大象身上披着红色绒布,头上还顶着个漂亮的小红帕子,它的背上捆着个类似箩筐的东西,不过四四方方宽敞得很,两人坐在里面也不嫌挤。
直到大象撒开四蹄跑起来,大叔才松了一口气。
他兀自紧张,金发碧眼的小蛮王却只是傻乎乎地望着他们来的方向,被晒得有些黑的脸上可疑地浮现了一抹红云,然后他低头羞涩一笑,轻轻说了句“真好……”
大叔被他这傻样子气笑了,哼了一声,道:“虽然不想提醒您,但按着中原的规矩呢,夫妻或者夫夫双方大婚前几天,在纳彩之后见面,多半是不吉利的,这桩婚事多半要吹——”
小蛮王一听这个就瞪大了眼睛,急了,“来之前您怎么没说!”
大叔见他当真发慌,心里又不落忍,想说还不是拗不过您的脾气,正想着找补点什么,那边小蛮王却自己摇了摇头,轻声道,“是我自己偷偷看他,他没有看见我,所以不算见面,没关系的。”
“……”好家伙,还真能给这小家伙团圆了。
“他比我大是不是?”没等大叔缓过劲儿,小蛮王又开口,“是个漂亮哥哥呢。”
“……”大叔拒绝和傻子沟通。
他不说话,小蛮王却没打算住口,他美滋滋地说了许多——漂亮哥哥来到蛮国后,他要将最好的床和被子都让给他,房间也要日光最充足最暖的那一间,还要给他准备好多好多他们苗疆的漂亮衣服,要带他去看他的阿雀、阿虎和阿蛇……
但他忽然想到了最致命的一点,他僵了僵,一把抓住大叔,“哥哥这么漂亮!他他他会不会嫌弃我?!”
大叔被他吵得头痛,忍不住冷笑道:“那当然,您官话这么差!”
小蛮王:!
小蛮王:呜。
第7章
到镜城这日是四月十四,黄昏,山雨新霁、晚霞万里。
令舒明义有些意外的是,远远候在镜城门口的,只有驿馆的驿丞和其他一些胥吏。镜城太守和掾史皆不在,问之,那驿丞也支支吾吾的,只说两位长官得了一道密旨后就出城去了。
“出城?”舒明义皱了皱眉,两国和亲是大事,他有些不满,“什么密旨?”
那驿丞苦着脸,“将军,长官的事,又是密旨,如何是我等能过问的……”
“那你们‘长官’叫什么,这个你总该知道吧?”
“……姓段,”驿丞小声道,“是从庐州来的。”
一个胥吏也上前道:“将军,其实本城太守和掾史在几个月前就战死了,这两位是新来的,我们也不太清楚。”
听了这话,舒明义才勉强接受,带兵护着马车进城。
镜城与宣郡不同,是前线、第一线。
城内遍布巡逻的士兵,街巷上睡满了流离失所、面黄肌瘦的百姓。
红鸾车经过的时候,不少妇孺颤颤巍巍地拿着破碗围上来,“大人,赏点儿吧”、“赏口吃的吧大人,三天没吃饭了大人!”
京中歌舞升平,镜城饿殍遍地。
舒明义坐在车上,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等到了驿馆安顿下来,在凌冽吩咐元宵请驿丞备水的同时,舒明义还是忍不住,带了两个士兵,将他们带来的随军干粮扛到肩上,往门外分发给了老人、女人和孩子。
凌冽坐在窗口,看着年轻的小将军,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而元宵抱着装有木瓢、香片和落尘的小篮子,身后跟着驿馆抬着木桶的人,他远远看见舒明义的举动,撇撇嘴哼了一声,“……还算会做人事。”
凌冽看了一眼自家小管事,“你很讨厌他?”
元宵一边指挥驿馆的下人放好木桶,一边嘟着嘴道:“谁让他一路上防贼似的盯着咱们,都告诉他不会跑、不会跑,还非要挤进我们的马车,哼,不要脸子!”
凌冽想到前世舒明义守京城那一战,拍了拍元宵的肩膀,“那是职责所在。”
元宵不服气地扁了扁嘴,却没再说什么。
主仆俩借着这段沐浴的时间,絮絮说了不少话,将之后在金沙江脱身的细节再明了明。元宵又将这几日信鸽带来的消息一一翻出来讲给凌冽听,其中有一条江南事,却让凌冽皱起了眉——
“江南起了流寇?”
“嗯,就这几天的事儿。决堤后江水淹没良田万顷,赈灾粮又总是不到,灾民们揭竿而起,已形成了好几个团伙,最大一个还同海上的倭寇勾结,当地官吏根本他们没辙。”
凌冽抿了抿嘴,心里隐约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前世,江南灾民也成了流寇。但朝廷极快派兵南下镇压,根本没有翻起多大风浪,更别提什么勾结倭寇。
元宵在他身后用落尘帮他顺开长发,见凌冽沉默,便问道,“怎么了王爷,是此事有什么不妥么?”
凌冽垂眸,看着自己浸泡在水中遍布可怖疤痕的双膝摇了摇头,但愿,是他想多了吧。
○○○
红日渐沉,晚霞散去。
落日后的镜城,除了四角的城楼上,没有几处亮灯。整座城市安安静静、死气沉沉。
镜城靠近西南,一日内气温变化快。白日热得跟火炉似的,一到夜里就如坠冰窟。所以元宵给凌冽准备的明衣袷了棉的双层贝裘,偃领上还有一圈细绒。主仆俩正靠在炭盆边烘着长发,外头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一声唢呐的呼哨后,便是噼里啪啦的鞭炮炸响,鼓声雷雷震天,璀璨绽放的礼花将整个驿馆的窗户都照成了一片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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