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冽和乌宇恬风坐在五彩绒毯上首的一处缓坡, 身后是一扇翠屏,面前是一只咕咚咚冒着热气的白铜炊锅。为显身份贵重, 坐在他们身侧不远处的大巫, 用的是一只纯银的, 余者往下,诸部首领勇士则依次是紫铜、红铜。
等待汤滚的时间里,凌冽手中捧着鲜牛乳, 坐得端端正正。而作为一国大王的乌宇恬风,却没个正形地歪斜在他身上,脑袋枕着他的肩膀。
尝试了两次, 凌冽都没能将这小蛮子劝起身,便也由了他。
可小蛮王却得寸进尺,各部首领、勇士上前敬酒他也不起,就那么腻腻歪歪地挽着凌冽手臂,张口便胡言说“哥哥不许我喝酒”,或者似模似样地演戏,说什么“我不胜酒力”、“喝醉了头好痛”。
见几位来敬酒的首领多少有点尴尬,凌冽便挑挑眉,拆穿他道:“我什么时候不许你喝酒了?”
“嗯?”乌宇恬风把玩着凌冽腰间垂下的丝带,慢腾腾道:“哥哥虽没明说,但我知道的,哥哥不喜欢我喝酒。我一喝酒就会喝醉,喝醉就会脚步虚浮、就会抱不动哥哥,还会扑着哥哥胡……唔?”
凌冽面上笑眯眯的,手上却动作极快地夹起一筷子熟牛肉塞进乌宇恬风口中。
见着这个,几个首领哪还敢留,纷纷红着脸寻了由头离开,之后,便再没人敢上前敬酒。
凌冽叹了一息,瞥了眼黏在他身上的小蛮子,“满意了?”
“嘿嘿,”乌宇恬风终于端正坐起来,他嚼着嘴里煮得有些老的牛肉,重新给凌冽挑了一块鲜嫩刚好的,小声道:“不过,哥哥若是想喝,我可以陪哥哥偷偷喝一小口的。”
凌冽挑挑眉,凑过去吃下这块牛肉,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饮酒伤身,喝酒误事。
能不喝便不喝吧,也挺好的。
无人敬酒,两人这边也就安静下来,只剩下白铜锅底的炭火辟啵作响。乌宇恬风虽坐直了身子,却依旧紧紧贴着凌冽,时不时从锅中挑出一两块烫熟的鸡肉、牦牛肉喂进凌冽口中。
他眼光好,品味也不差。
不知是否是错觉,凌冽总觉得食物经了小蛮王之手,味道总会变得异样鲜嫩美味。
他犹豫挣扎片刻,便坦然地接受了小家伙的投喂。
这会儿,远处高坡上的琴师重重拨弦,一曲终了,欢聚在中央斗舞的姑娘小伙子们一哄而散。琴师身边的几个姑娘站起来,齐齐吹响葫芦笙,乐声婉转,像极了静谧深夜中柔和洒落的月光。
桑秀戴着尖牛角形的颤枝银帽,胸前挂着一叠弯月形的银环,她带着同样盛装的姑娘们再从人群中走出,将脚踝上的银铃踏出整齐脆响,伴着铃声,姑娘们引吭高歌——唱苗寨的神明、唱这一季的风调雨顺。
刚才同她们舞在一起的“阿哥们”,则从蓝染屏风后拿出各自的长柄鼓击打,哼着歌加入了姑娘的队伍中。男子低沉嗓音的加入,让原本婉转的曲调带上了铿锵之声,欢快而有气势。
热情的姑娘们不仅仅唱跳,还手牵手地绕到各部首领、勇士身边,拥着他们一起加入。就连躲得很远的伊赤姆,都被桑秀捉个正着、无奈地被她牵着、走到了草原正中央。
伊赤姆今日包着深蓝色头帕,身上是墨黑色的对襟马褂,直统的长裤上有银线绣的兽纹。他虽蓄着胡须,可面相并不老态,混在一众年轻的姑娘小伙子当中也不见突兀。
乌宇恬风低低笑,“别看老师这样,他年轻时跳舞可好看了,就连我的舞蹈,也都是他教的。”
凌冽抬眼看过去,人群中的伊赤姆大叔表情虽局促,但他手脚上的动作却不停,总是能很稳地踩中节拍,而且一次都没有落下。
“那——”凌冽扬了扬下巴,“这舞你也会吗?”
“哥哥想看我跳?”
凌冽犹疑了一会儿,老实地点点头。
苗疆的舞蹈与中原不同,中原的男子甚少跳舞,即便有,也多是剑舞。尤其是京中一些达官显贵家中,即便有豢养的伶人小倌舞技超群,时人也多以他们为媚上自贱的耻辱。
但苗疆这舞动作质朴,没有太多花哨的动作、力道十足,充满了热忱又纯质的张力。
那些敲响长柄鼓的小伙子们并不柔媚,反而豪爽得很。他们身上就穿着一件对襟蓝染马褂,结实的胸膛上流淌着亮晶晶的汗水,手臂绷紧的线条在日光下显得分外性感。
乌宇恬风端详凌冽片刻,而后将脑袋伸到他面前,眯起眼睛:“哥哥你看哪里呢?!”
凌冽一噎,两颊飞红。
乌宇恬风哼哼,扑过去咬他耳廓一口,“哥哥不乖,”他的声音含混潮湿而低哑,还带着说不出的恼怒,“我才不给哥哥跳呢!”
凌冽眨眨眼,刚想开口解释点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只是欣赏,没有动什么邪念。结果,还没说出半个字,他整个人就被乌宇恬风当众扑倒。
俯趴在他上方的小蛮子故意板着一张俏脸,用金色的发丝和他宽阔的胸膛挡住凌冽视线,“哥哥好不检点,不许再看了!再看、再看我就要生很大很大的气了!哥哥用一个时辰都哄不好的那种!”
凌冽被他压着,终于忍不住一笑,刮刮他鼻尖,“小醋精。”
乌宇恬风瞪他。
凌冽这才轻咳一声,正色道:“好好好,哥哥不看了,放我起来。”
“不放,”乌宇恬风箍着他的腰,重重压着他不让他动,“哥哥多看看我,我好看!”
凌冽仰躺在柔软的绒毯上,小蛮王金色的发丝垂落下来,挡去了他大半的日光,光影穿梭之间,反而衬得小蛮王那双碧绿色的眼睛更加闪亮。被那双亮晶晶的眼眸盯着,凌冽在心里纠结了片刻,便放松了自己——
确实,还是他们家的小蛮子最好看。
这厢,两人毫无顾忌地闹着,那边跳舞的人群中却传来了一阵欢呼。这便给了凌冽机会,趁机将小蛮子推开、坐起身,然后他们就齐齐看见了桑秀红着脸被一个遂耶部的勇士抱起来转了好几圈。
那勇士模样出挑,桑秀看他的眼神也亮。
凌冽对这姑娘的印象极好,便忍不住多瞧了这对有情人两眼。
而乌宇恬风看着桑秀,却忽然想到从前,这姑娘好心送他的一盒南洋贩来的面脂——他先误会桑秀觊觎他的漂亮阿哥,而后又是他的漂亮阿哥误会、以为这面脂是秘戏油……
乌宇恬风低头闷笑,惹得凌冽转过头来奇怪地看他一眼。
“又在想什么鬼点子?”凌冽伸手,挠挠他的下巴。
“哪有?哥哥冤枉我!”乌宇恬风捉过他的手,放到唇边来啄吻一口,他只是看着桑秀和她心爱的遂耶部勇士旁若无人地跳舞相拥有些羡慕。
这套舞蹈,原来伊赤姆大叔教他时,就曾戏谑过,说这舞一定要学好,将来才能通过高超的舞技讨到自己心仪的媳妇儿。而且,此舞原是一套双人舞,好几个动作都要由心意相通的两人手牵手完成。
看着桑秀灵活的舞步,还有悬挂在她脚踝上摇晃的银铃。
乌宇恬风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目光无意识地瞥过凌冽盖在绒毯下的双腿,他暗中握了握拳,一定让大巫和毒医他们抓紧想到办法,早点儿治好哥哥的腿。
舞池中,桑秀还在同那个遂耶部勇士相拥而舞,乌宇恬风却不想看了,他忽然起身,一把将凌冽打横抱起来,他笑得邪魅张扬,绿色眼瞳沉沉地看向凌冽。
凌冽“嗯?”了一声,还没弄明白他在闹哪一出,头上就被乌宇恬风盖上了一张斗篷。
众人惊讶的声音隔着厚厚黑布料传来,凌冽却只是枕着小蛮王结实柔软的胸膛,听他语调带笑、浑不知羞地冲众人讲道:“我家哥哥困了,我们要回去睡觉觉了。”
“……”
即便知道头上盖着斗篷,外头的人看不见他表情,凌冽还是第一时间就烧红了脸。
他愤愤掐了小蛮王的小臂一把,宇恬风却只是笑,抱着他飞一般离开了苍麓山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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