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明白了状况,秦念久有些赧然地摸了摸鼻尖,讷讷道:“这……我怎么知道是这样……明明……”
明明在那王二家里,三九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他原只想着来替三九寻见那拐子解怨,若能让他再见上母亲一面,也是美事一桩——谁知竟会是这样。
谈风月摇了摇头。三九连自己的名姓、生地死地都记不清了,怎还能将与他娘亲有关的种种事记得那般清楚,还说得头头是道……现下想来,该是他依照着那游氏的性格为人,自己补全出了一个慈母的形象吧。
见身侧阴魂神情郁郁,像是在自责,他便也没当事后诸葛亮,再说些怪他多事的风凉话,只道:“多想无益,还是先寻那拐子再说。”
也是,来都来了。秦念久咳了一声,连自己会占卜都忘了,三步并做两步地走向那殿中管事的,拱手问了个礼,装作好奇地向他打听,“咳,方才那位……李家嫂子的事儿——”
管事也不是个口风紧的,才刚听他起了个话头,便把眉头一皱,吐苦水似的把话都泼了出来,“我这也不是看她可怜嘛,自古以来沾上赌的能有几个好?原她丈夫还在,拉着她一起赌,把家本都赔完了,还想着下一把就能回本呢!”他说得忘情,连地也不扫了,把笤帚往地下一支,“这么赌啊赌的,家也不顾了,还被要债的给逼死了一个……我还想她念着丈夫死了,能收收手呢,结果她不啊!跟疯魔了似的,连儿子都给卖了!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儿子跟着她也是吃苦,她是送儿子过好日子去了!”
“罢了罢了,”他恨铁不成钢地摆了摆手,“骂也骂不醒的,这些赌鬼啊,赔得愈多,就陷得愈深,一心想着翻身……唉,就是可怜了她儿子。”
幸好契符在谈风月身上,没让三九听见这些。秦念久配合着点头应和了两句,又问:“那你可知道,她家儿子是被什么人买去了?”
“那张为善家的呗!他们家是专管给镇里运货送货的,常各处跑,路子也多,说哪座大城里有户人家缺个仆役……”管事张口就答,又蓦地拿眼睛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旁人在听,才稍压低了声音道:“可我看啊,那张为善就不像个正经人,从不来殿里拜不说,打正殿前路过步子都要加快不少——可不是心虚嘛!你说那大户人家哪会有缺仆役,要往外地找的?要我说,这里头肯定有问题……”
可不是有问题嘛。秦念久嘴里嗯嗯啊啊地应付了几句,又三言两语问出了那张为善家的位置,便收获满满地回到了谈风月身侧。
“就在常满绣坊西侧不远,管事的说好找,有个‘运通’的金字招牌,”并肩出了殿,秦念久边走边道,又偷瞄了一眼谈风月手里的契符,有些欲言又止,“可这会不会……”
会不会在三九伤口上撒盐啊?方才那场闹剧,也不知让他听见了几成……
“怨嘛,该解的解。”谈风月抖了抖契符,见三九仍是没有要显形的意思,便把符纸往秦念久怀里一塞,“唤他出来。小孩子,大不了陪他沿街玩玩逛逛,让他散散心——”
却听“啪”的一声,竟是没等秦念久下命令,三九便自行从符中滚落了出来,连站都还没站稳呢,就气鼓鼓地道:“玩什么玩!逛什么逛!”
“不用散心了,”他一拽鬼君的衣袖,“找去!找他娘的!该死的拐子!”
秦念久忙轻拍了一记他的嘴巴,“怎么还会骂人了!也不怕你仙君诛了你!”又扭头看谈风月,“你不管管?”
怎么还操起当娘的心了。谈风月要笑不笑地看着这一大一小两鬼,没搭茬,只道:“那‘运通’明面上还是在做正经生意的,要去找也得等入夜。”
现才方过正午,三九抬眼看了看天色,恨恨磨了磨牙,“行,让他们再多苟活几个时辰,鬼爷爷我就去灭了他!”
这小鬼……
无需秦念久说,谈风月便拿折扇给了他额头一记,“收敛些。”
仙君出手,效果奇佳,三九立马把狠话都咽回了肚子里,乖巧地捂着额头不出声了,又见他仙君将银扇一挑,指了指一旁食肆,秉持着打一棒子给一甜枣的准则道:“不想玩,不想逛,那便去寻些东西吃吧。”
第三十三章
“馄饨开锅啰!”——
馄饨铺小,里外只有店主一人操持,设在铺外的火炉上架着口以篦子隔开的铁锅,一边鸡汤正沸,一边馄饨沉浮,店主边吆喝,边从小屉中抽出张张面皮,左手往里添入一小勺馅料,右手手指拢起一攥,既成只只精巧如小燕般的馄饨。馄饨一一下入锅中,熟后捞起,碗中加鸡汤酱油醋,撒上葱花,便由谈风月接过,端在了手中。
正午刚过,店里食客不少。碍于三九这旁人不可见的存在,他们寻了个靠里的角落入座,秦念久称得上偷偷摸摸地迅速立了双筷子于碗上,合掌唤三遍了小鬼的名“三九”,才把碗向三九面前一推,“快吃快吃。”
“我……”三九仍是有些不情愿,心心念念着的还是去找人算账的那茬,可刚开了个口,就被谈风月一个眼神给制了回去,只能老老实实地捧起了馄饨碗——
“哎?!”他惊叫,“我能捧起碗了?!”
秦念久翻白眼给他看,“不然我方做那套动作是在耍猴?”
能重新尝见五味了,三九连话都顾不及搭,仰头便连馄饨带汤地呼噜了一半下去,满足得直眯眼,嘴角也扬了起来。
一直留心瞧着,见他嘴角终于弯了,秦念久便默默地松了口气——是他做主,非要带这小鬼回沁园解怨的,若是怨没解成,反添心伤,那他罪过可就大了。
不想他一直留心着三九,三九实则一直也留心着他,见他神情放松了下来,便知道是自己招鬼君担心了。他轻咬了咬嘴唇,笑了起来,有些夸张地道:“真好吃!太久没尝过馄饨了,连是个什么滋味都忘了……做鬼真是——好又不好,什么滋味都不记得啦!”
倒不是他强作笑颜地在哄鬼君,事实的确如此。重回故里,重见旧景,他不过模糊想起了丁点生前事——当真是丁点:仅记起母亲并不似他“记忆”中的那样罢了。
没有什么“娘亲爱我”,没有什么“眼睛一刻也离不了自己”,事实上他似乎连母亲的面都很少见到,以至于母亲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再去想时,脑中浮现的只有游氏。种种皆是生前事,再记起已如隔世,因而说伤心、说难过……似乎有,但也没那么真切,只好像心里莫名空了一块,又不知该拿什么来填。
“……”
秦念久与谈风月皆是丢了记忆的,虽然一个人事不通,一个感情淡薄,却意外地能与这小鬼共情——若他们有朝一日能寻回旧事,又当作何感何想呢。思及至此,不禁一时失语。
三九可不管他们失语不失语的,举碗仰头,咕咚咕咚地将剩下的半碗馄饨也一口闷了,又一抹嘴巴,眨着眼道:“你们怎么不吃呀?”
就把话头揭了过去。
谈风月本就不爱这类小食,淡淡说了声不饿,秦念久则仍有些恍惚,迟了半拍才答,“……不太想吃。”
碗碗刚出锅的鸡汤馄饨可谓鲜香十里,他不是不馋,只是……一想到桌下有堆饿鬼正等着的,就倒足了胃口。
“饿鬼?是什么样的?”三九听他简单解释了两句,好奇心顿起,立马弯身下去掀了桌布瞧,“哪儿呀?我怎么没见着?”
秦念久万不情愿看那饿鬼堆叠的场面,也没低头去验证,随口道:“许是你道行太浅。”
三九权当他是嫌自己吃相不雅,故意唬自己吃饭要拿稳碗筷的,哼了一声便没再追问,转头埋怨起了天色,“这天黑得也忒慢了!若是那帮狗贼跑了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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