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怪。他先前独自一人游经过不少地方,见过飞瀑千丈,见过黄沙万里,见过石林嶙峋……却都仅是见过而已。像是从不懂“欣赏”一感究竟是谓何物,他只觉着看花不是花,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心内无甚感触,只觉着是过眼烟云罢了。可如今有了这阴魂在旁,再看这与他而言平平无奇的山川之景——花却是花,山却是山,水也是水了。
在深魇中遍遍看过的四时之景,春秋尽了,又是春秋,似无尽头一般,当时只道空茫无味……现下再瞧这夏日景象,却不这么觉得了。
……春秋尽了,又有春秋。有人同赏,才不算白费。
不解风情如他,难得有感地生出了些许唏嘘,不禁抿唇摇了摇头,正暗暗度量着自己是否有些矫情了,就见枕在自己腿上的阴魂动了动,揉着眼支起了身来,嘴里小声抱怨道:“……好晒……”
好么,一个矫情,一个娇惯,称得上般配。谈风月要笑不笑地一抿唇,抬手拿银扇替他遮去了一小片日光,问他,“进车厢里睡?”
车道两旁有阔树遮凉,又有马车棚盖挡在顶上,秦念久实则根本晒不到几寸日光,不过嫌白日里光线晃眼,这才醒转了过来,便摇了摇头,“不用。本来也没多困,不睡便是了。”
谈风月闻言便挑眉,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他不过是随意诈这阴魂一诈,却不想这阴魂果然上当,立刻警惕地横着他道:“哦什么哦……我是看马车外头风景不错——”
这阴魂,一心虚便拿风景好来作遮掩……却巧巧与他心中所想合到了一处去。谈风月听得好笑,又不由心中一动,等回过神来时,一吻已轻落在了秦念久面上。
说秦念久这个人,动作永远比言语大方坦诚。先不过微微一惊,便将脸偏转了几分,印上了谈风月的唇。
——确是好风景。
……
马是良驹,八蹄若飞,穿山过水,不过一昼又复一夜,便在天初亮时依纸鹤所言,将他们载至了皇都近郊的一座园林前。
这只是近郊,都还没进皇都,便已嗅见了那股馥郁的异香。冲进鼻间的香味实在过分浓郁,秦念久忍不住皱了皱鼻子,苦着脸连连摆手,“果然是这味道没错……”
幸而手里还有柄扇子,能将这香味驱散少许……从未如此感激过那赠他银扇的白衣人,谈风月右手一刻不停地摇着银扇,左手拉停了马匹。
马车初初停稳,便见那两个叶姓少年一前一后地自门内迎了出来,“二位仙友!”
“你们可终于来了!”
一道声线沉稳,一道声线高扬,想也知道哪位是哪位。
两个少年面上都外露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忙不迭地将他们迎下了马车。
叶云停是喜他们能如约前来相助,叶尽逐却是在喜终于能有人与他一同来受这异香摧残了,欢快地道:“盼星星盼月亮——”
不知为何,那上回见时还持着张冷面的青衣仙友表情似是比他还欢喜,抬手便将一捧碎银塞进了他的手中,生生截断了他的话音。
“……”叶尽逐看看那青衣仙友,又看看自己掌心的碎银,目露不解,“这是……何意?”
秦念久:“……”
谈风月微微颔首,“年关将近——”
腰际被身侧阴魂狠狠给了一肘,他话音一顿,再续上时就换了个由头,“还要托贵宗借案档一阅,这是一点心意。”
言罢,叶云停手中也多了一捧碎银。
“……”秦念久颤颤扶额。
叶尽逐与叶云停自幼生在宗门,长在宗门,几度下山不过是为了除祟,不甚通晓世间的人情往来,平素只知可以赠些灵符灵器以表心意,却不知道竟还能直接送些金银……不禁都被镇住了,懵懵点头,将他们领进了园中。
这座园林布设得十分精妙,一草一木皆是不俗,每隔三步便是一处景致,本该很是赏心悦目,奈何斥鼻的异香实在太过扰人,教这四人根本无心去赏,只脚步匆匆地从中踏过。
秦念久虽然有意相助他们不假,也心知当年的宗门人早非眼前的这拨了,但深魇中直面宗门人的惊悸感犹在,因而也没靠那二人太近,只隔了点距离缀在后头,听谈风月淡声向他们二人打听,“……此番邀我们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隔着纸鹤讳莫如深地说什么只能当面详谈,如今他们已如约到了,总该能说了吧。且方才看他们一派轻松,甚至算得上欢欣雀跃的,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想叶尽逐与叶云停听了,面上却露出了七分难色,三分欲言又止,“这……”
犹豫间,叶云停领二人在一座八角亭中落了座,方才踟躇地开了口,“其实……我们两个也并不清楚……”
不等这二位仙友面露惊诧之色,叶尽逐便一脸愁闷地把话接了过来,“唉,都不知从何说起……咳,是这样的。我们大师兄有个知交,早前说遇着了点异事,大师兄就把我们带过来了,毕竟是人家的私事嘛,便也没跟宗门报备……喏,这园子就是他那知交准备的,住着还算舒心吧,就是味道属实冲鼻了些——”
意识到自己将话题扯远了,他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将话又绕了回来,“可具体情况又没跟我俩说,光见大师兄与他闭门商谈了,后又突然说要把你俩找来相助,还说要等人齐了再述详细……”
秦念久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插话进去,确认了一遍,“他们甚至没与你们细说?”
两个小叶子齐齐摇头,“没有。”
“……”秦念久一阵哑然,听谈风月问道:“你们大师兄的那位知交也是宗门人?”
两个小叶子又是齐齐摇头,“不是。”
谈秦二人:“……”
半晌,谈风月才耐着性子继续问道:“可知大概是何事?”
这回只有叶尽逐摇头了,叶云停则是想了想,而后不确定地道:“好像是……家事?”
……家事?
秦念久与谈风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警惕。
这两个叶姓少年年纪虽轻,上回追击破道时却见他们有余力撑至了最后,本领该是不小,傅断水这回瞒着宗门独挑了他们二人同行,且还如此慎重,怕是情况并不好办……
再说他那知交所准备这座园子,是肉眼可见的处处精美——真不知是何等富贵人家。
四人一时都没说话,还是叶尽逐率先打破了沉默,“哎呀,问这么多,等他们来了一说,不就都知道了?实不相瞒,我都快好奇死了……”
是自己这边有求于人,还什么都不与他们说清,未免有些不厚道……怕这二位久等不耐,叶云停也适时道:“二位仙友初到时我便已通知了大师兄,想来他们应该快到了。”
果然,几乎是压着他的尾音,远远走来了两人。
仍是那件尽显端方贵气的月白衣裳,仍是那灵气澎湃的玉佩……仍是那张令人横竖都看不顺眼的俊颜。秦念久只将目光在傅断水身上停留了片刻,便挪开了去,看向他身侧面带浅笑的男子——
论样貌俊美,实不输傅断水,论气度华贵,较傅断水尤甚……
傅断水仍是恃着张冷面,见人已到齐了,便也没拖沓,对四人微微一颔首,开门见山道:“这位是当朝太子殿下,纪濯然。”
……太子、殿下?此言一出,谈秦二人尚还镇定,叶尽逐与叶云停却皆是一惊:那……他的家事……
秦念久实为阴魂一缕,顶上只认阎罗主,自然不觉这人皇太子身份有何特殊,不过暗暗轻啧一声,腹诽了一句“玉烟头牌攀高枝”,便默默揣度起了这次找上门的会是什么异事。至于谈风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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