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有不得携带武器的规矩,两人的伞扇皆用“袖里乾坤”藏了起来,谈风月摇惯了银扇,手中一旦空落便难免觉着有些不习惯,总想抓着些什么东西才好……他轻咳一声,悻悻松开了手中的衣袖,转头看向帘外,拣些多余的话来说,“不想皇都竟无宵禁——”
却见秦念久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入了自己的掌心。
放在掌中的手温度微凉,较常人体温低上几分,令他下意识地拢起了五指,欲要将那只手烘暖才好,嘴角反而迟了一步才扬起些许。
秦念久任他扣着自己的手,同样偏头看向了帘外,附和着道:“是啊,入了夜也还是这么热闹——”
都城百姓懵懵不知自己“命”、“运”几何,不知自己的“命”与“运”实则都为他人所暗中掌控着,只踏实地过着眼前日子,日里劳作,夜里休息,如此日夜往复,只要一天未能发觉自己实为他人之鱼肉,便也能称得上一天“安乐无忧”……
眼下适才入夜,皇都又无宵禁,街上灯火阑珊,行人依旧济济,软轿沿街直向宫城而去,可隔帘听见外头嬉笑怒骂之声不绝于耳,瞧见有光影透过薄帘,落入轿中。
软轿并不算宽敞,秦念久倚在靠垫之上,一手与谈风月轻轻相扣,偏头望着遍街不知忧患、只知安乐的城人,轻声一叹,“……望能一直这么热闹下去才好。”
……
谈府距宫城并不算太远,轿夫脚步亦稳当有力,耳听着轿外人声逐渐淡了、散了,反听见有许多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便知已近了宫门。
受查验、入宫门、落轿、踏入内城门,一路畅通,风平浪静。
前来赴宴的达官显贵不少,熙熙攘攘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颇显不情愿者有之、面带疲意者有之、兴致盎然者有之、红光满面者有之,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寒暄,谈老爷与谈夫人亦不例外,被人拉着正说笑,议两句政事,又聊两句家事。
谈秦二人则稍落后了他们半步,混在人群中不紧不慢地走着。
……想他转生一遭,经历了异事桩桩,现在竟连皇宫都能有幸一游,还真是没白来这人世一趟。秦念久向来心大的,半点提不起紧张的情绪来,只顾着东张西望地打量宫中景象了,“到底是皇城哎,灯烛跟不要钱似地点——就不怕走水么?”
方才见宫外街道上已是红灯盏盏高悬了,不想这宫中还尤甚,满满灯烛映得整座皇城明亮犹如白昼,燃烛的淡淡焦糊气味与越加馥郁袭人的香气掺杂在一块儿,直扰得人鼻尖发痒。
谈风月手中没了银扇,无法扇风祛味,只能轻皱着眉头硬忍下了,语气不善道:“乌烟瘴气。”
燃了这么多的灯烛,飘散的青烟肯定少不了,缕缕如云如絮般飘散在空中,被火光照得明灭。如此烟熏火燎的,衬得皇城不像皇城,反像是一座怪异的庙宇,又有身着官服的贵人们在其中缓步而行,景象当真奇异。
秦念久内里实为阴魂,沐浴在这满宫香火烟气中不但没觉着不适,反倒如鱼得水的,还挺乐在其中,闷笑着调侃谈风月,“啧啧,老祖在青远待了月余,怎么别的没学去,光把宫不妄那娇惯的脾性给学来了?”
谈风月专注闭气,懒得出声驳他,只凉凉一哼,又听他疑惑地悄声道:“那俩小叶子人呢,怎么还没见着?”
秦念久边说着,边拿眼睛偷扫过路旁的各个侍卫,“……他们到底混进来了没有啊?”
宫中戒备森严,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却个个侍卫都无比面生,找不见那两个小叶子的身影。
充斥鼻间香味愈发浓重了,谈风月全没在意小叶子的事,只以袖轻掩住了口鼻,望向近处一座雄伟的大殿,“先入座再看吧。”
眼前的大殿说是专作宴会宾客之用,内里装饰果然极尽华美奢靡,能镶金的地方绝不铆银,能饰以宝石的地方旁还要多嵌上一圈珍珠,粗可由二人合抱的大柱上雕龙栖凤,四面高墙上精绘有铺广开来的万里江山图,被各样珠宝映衬得熠熠生辉,好不夺目。
置身于这样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那浓郁的香气似乎也变得能忍受了不少。
“如此气派,”没见过世面的秦念久看得赞叹连连,“果真是富贵王朝——”
谈风月拉他在谈老爷的指示下落了座,适时凉凉泼他冷水,“路有冻死骨。”
“……”秦念久正感慨的话音一噎,瞥着他碎碎诽道:“横竖冻不死私开银矿的老祖你……”
香味过浓,闻惯了反倒觉不出味道了,谈风月神情轻松许多,恬不知耻道:“各凭本事罢了。”
呵,说得端是冠冕堂皇……秦念久白他一眼,正欲再与他拌上几句嘴,忽听得大殿中原本嘈杂的人声鼎沸了起来,转头望去,缘是太子入了席。
太子现身,免去了众人行礼,便许多大臣显贵急着上去与他攀谈。秦念久远远看着纪濯然恃着张笑面应付着各位大臣,又看了看在他身侧坐立难安,努力装作自己是个透明人的傅断水,小声与谈风月笑道:“你看那傅断水强忍不耐的样子……真是,何苦受罪。”
谈风月便随他的目光望向了傅断水,果然见他薄唇紧抿、面色如冰,不禁语带风凉道:“或许这就是一物降一物吧。”
秦念久与傅断水其人无甚过节,只单纯乐见宗门人难堪,闷闷暗笑几声,“这夜宴都还未开始呢,他就已是这副神态了,待会酒肉上来……”
话音未落,只听满殿喧哗一霎静了下来,他便也慌忙跟着噤了声,看有十数名小太监提着灯笼躬身步入大殿,尖声报道:“皇上驾到!——”
……
正事当前,秦念久顷刻收起了那副嬉笑的轻浮姿态,随众人一同缓缓拜过,又趁起身的间隙偷眼看向了那人皇。
只见那被众太监簇拥着的皇帝身着龙袍,面貌庄严,身姿板正,举手投足间皆带着一股凛然不可冒犯的威仪,与常人设想中皇帝该有的模样别无二致——面上却浮着一层异样的青白,眉目间亦蕴着一股疲态。
一片鸦雀无声之中,无需近侍搀扶,皇帝稳步走至了高位处,回身扬手,“开宴。”
便有丝竹之声奏响,歌姬舞姬轻摇着莲步鱼贯而入,在一片烟气缭绕中或歌或舞,亦有小太监进出不停地替众人奉上珍馐,斟满美酒。
“……”秦念久谢过替自己斟酒的小太监,轻拽了拽谈风月的袖沿,不确定地用气声道:“……他方才说话的时候,是不是……”
谈风月神色略显冷凝地远望着那高位上的皇帝,“他说话时,口中似是呼出了些寒雾。”
那白雾虽仅有薄且轻淡的一缕,不过转瞬便融入了殿中飘绕的烟气,十分难以令人察觉,却没能逃过他的法眼。
什么人的气息会如此之阴寒?
——阳寿已尽之人。
印证了他们之前的推测,秦念久并无意外,只低低叹道:“唉,这下可棘手了……”
无论那国师无名究竟是徐晏清与否,若说是他施了什么禁术加害于人皇,那事情倒好办,只需设法将其诛灭、或是将其扭送首宗即可,可偏偏他是在替人皇续命……这若是将他杀了或捉了,那人皇不也就一命呜呼了么!
谈风月与他想到了一处去,垂眼陷入了沉思,他则撑着下巴兀自苦恼,头微微一偏,竟见那皇帝身畔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一个人,一袭黑袍,面戴黑纱——
秦念久眼盯着那人,僵僵拿手肘捅了捅谈风月,叫他回神,“国、国师……”
……原在他的设想中,这国师无名既有逆命之能,又能教皇家世代信服于他,怎么都该是副丰神俊逸、仙风道骨的模样,可那黑袍人却极尽瘦削,佝偻得骨骼都有些变形了似的,仿佛一张被揉皱成团的黑纸般缩在座上,露于面纱之外的一双眼睛里只有眼白,不见瞳仁,像两枚苍白的鱼目嵌在人脸上,不知正静静空望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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