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清源在这么多人之中也有了勇气,甚至走在官差们前面,进屋一眼望见个衣衫不整的背影,顿时血气上涌,飞起一脚踹了上去。
那背影裹紧了外衫,稍稍侧身,梁清源就扑了个空,摔在地上一时没爬起来。
周辞拢着衣服回头。
叫嚣之声戛然而止。
府尹在外很是纳闷,推开众人往里走:“你们都怎么了,怕什么,纵然他有多凶神恶煞,本官拼了这条命也会护我百姓……”
他的话也戛然而止。
一众人两股战战,好半天后才想起来下跪。
周辞里衣还没穿,好在外衫够长,浮浮荡荡在身上,领口松松垮垮,长发未束散落在肩,这样子……像足了登徒子。
满室骇然,一地人,大气也不敢出,府尹额头上滴滴汗落又不敢擦拭,他想及上一回去黄粱居抓人也碰到这位,直暗呼他家主子是不是嫌弃府衙官差们太闲了,得亲自生点事儿来,然而下一刻又立即意识到,自己大抵命不久矣。
周辞凛然的目光从他们身上略过,却不搭理他,落到曲归泉身上方才柔和,道:“别站雨地里。”
曲归泉被围在院中,雨不大但很凉,那周围官差们纷纷抬头,默默地挪了步,给他留出了路,他走到周辞身边,摇了摇头。
周辞知晓他的意思,这府尹虽莽撞却十分尽责,但凡赤子之心皆是良才,只是不查清楚就冒然行事,到底也该教训一下,罚三个月俸禄,叫其速速离去。
府尹松口气,很识趣地跪拜之后连忙叫众人散去,临走前还特地对曲归泉也拜了拜,俨然已把他也当成了主子。
闹哄哄的院落还没清净,那摔昏的梁清源终于爬起来了,他脸色惨白,气急攻心又忘了自己是谁,指着周辞痛斥:“你不厚道,说好的公平竞争,可……你们怎么都进展到这一步了?”
周辞懒得看他:“谁答应你公平竞争了?”
“这……”
“还有,这一步,我们三年前就已经到了。”
梁清源的脸又白了几分,已经不能再白。
“若不是你,我们现在已经睡下了。”周辞的嫌弃也多了几分。
他此下说的睡下倒是真的要入睡了,只是梁清源想到别处:“你……不许乱来。”
三年前是三年前,现在是现在,他还是得争取一下。
“睡个觉而已,乱来什么?”周辞纳闷。
梁清源稍稍放松。
周辞继续道:“要做的都做完了,也该好生休息了。”
梁清源又抬头,双唇哆嗦,好半天没说出话。
过了会儿,他终于失魂落魄踉踉跄跄出了院子。
周辞揽着曲归泉,余怒未消,这相聚短暂,还被一场闹剧叨扰。
幸而余生还长,他已不再去打算那离开的事情。
第15章 江山改(15)
墨巷这一事传出,朝中众臣皆在讨论陛下“金屋藏娇”,有心劝着把人迎进宫,可待得知那人便是曾经被困在既明殿内阁的前朝太子后,风月之事莫名地变了味,想不往朝政上靠拢都不可能。
就是那提出男妻女郎的梁丞相也十分忧虑,心道原来是前朝太子把自己儿子弄得五迷三道的,但现在想来,他倒情愿自家儿子把人娶回家,也好过那人与皇帝有瓜葛。
说什么都已晚,梁清源把人都夸成花了,他觉得那该是个明白人,私底下冒然做了个主,与朝中一些同僚,前来拜访了下曲归泉。
一朝君子一朝臣,前朝旧部所剩无几,如今在朝为官者皆是跟随周家打来天下的,当他们向曲归泉施礼时,曲归泉只觉悲凉:“诸位何须多礼?”
梁相道:“纵然不称殿下,公子想必以后也是我等的主子,入主后宫,我们还是得拜。”
曲归泉明白他的意思:“在下一介尘民,守此一方清幽之地,此生足矣。”
众人不解相望。
他继续道:“诸位今日在场,自可为证,我身体有恙,不堪劳顿,不会再踏进宫门半步。”
来访者一时怔住,半晌没说话,许久后皆微有惭愧,齐齐散了。
过了些时日,梁相又到来,和气与他说:“听闻公子原本是想开糕点店的,这是小事一桩,微臣帮您……”
“陛下也曾提及,我亦与他说过,我既然住在这里,该是我适应环境,而不是叫他人来顺着我。”曲归泉摇头,又笑,“承蒙关切,在下如今当真只是个小本生意人,不必再查了。”
梁相更是羞愧,也终于算是放心。
朝堂与市井,那九五至尊与一介尘民,连成一条线,息息相关,拘于一方天地然能安身立命,加之心有所系,于曲归泉而言已是知足。
民间风月传闻不断,倒几乎都是佳话,此本应该为幸事。
他的眼睛约莫能看到人影了,御医说,这两日就能好。
清早他在摊贩上购置了日常用品和吃食材料,收拾好后,照例打扫着店铺,有人慢悠悠走进来,挑挑拣拣翻着一摞宣纸,曲归泉从身影上辨得出这是个老人,手脚不大利落,进门短短几步路都走得晃晃悠悠。
他迎上去,扶了一把那老人。
老人挑起一张纸对上他:“这怎么卖?”
他的眉头微蹙,这声音似乎耳熟。
尚未反应过来,宣纸已破,寒光闪过眼眸,一把短刀冲透纸张赫然对着他胸口袭来,二人距离太近,他刹那抬手,只余时间攥住刀刃,在刀尖刺破衣襟之时阻住,再咬牙一转,扭了那人手腕。
短刀落地,他用力一甩,将行刺之人推出,听那人撞到对面的墙壁,又滑落下来,倚靠在墙边,剧烈喘了几口气,往地上吐了什么,应该是血。
耳边倏然风起,周辞来迟一步,他老远看有人飞出,心知出事,直接越至曲归泉身边,所幸见他无事,只是那握过刀刃的手滴滴落血。
曲归泉摇头:“我的伤不急。”又往前走一步。
墙边的老人还没能站起来。
周辞眼中一凛:“袁相爷?”
曲归泉一愣,也终于想起为何耳熟,这便是那时带着朝中众臣要撞柱,淋雨,饿肚子,甚至追到黄粱居的袁丞相。
曲归泉有幸听到过这人的声音,后来也听说他早已经告老还乡了。
袁相爷擦拭了一把嘴角血迹,瘫坐在地竟哈哈大笑起来:“曲氏余孽,你还真有本事,皇帝被你迷得团团转,满朝文武竟也替你说话,你是什么妖魔鬼怪?”
不待回应,他继续笑:“想我袁重一生为国为民,自恃肝胆,却因你之故被削官去职,纵然如此我亦身居寒窗而心系天下,原以为陛下已收心,盛世将至,你这妖邪竟又现身,那民间还把丑事当佳话,我无奈相求昔日同僚,他们不以为耻,竟还为你开脱,何其荒唐!”
老人扶了一把墙,颤颤巍巍想站起来:“曲归泉,谁人不知你亲自将恩师之子推落悬崖,相伴十余年照样下得去手,其心何其狠绝歹毒?皇上,他昔日能对同门下手,他朝就敢对枕边人动手,他是妖孽,祸水……”他大口地喘着气,“我咒你不得好死……”
曲归泉闭了闭眼。
听那人不再说话,才苦笑了下,道:“是啊,我是歹毒狠绝之人,其实我手刃的,又何止柳道然一人呢?”他的手上还在滴着血,“昔年为复江山,该死的,不该死的,敌人,友人,只要挡了路的,哪一个能活下去?”
他用没沾血的手抚了抚身边周辞的衣袖:“倘若不是你家陛下当年反击得快,兴许,他也是我刀下亡魂。”
周辞牵起他,不哀不怒,只笑看着他。
曲归泉又道:“您咒我不得好死,应该的,他朝我入地府,遭众鬼撕咬,入刀山油锅,一切无怨,皆我应得……相爷忠肝义胆,乃国之幸事,我这妖邪只想再多贪图些许人间光明,兴许,到底难求。”他嘴角还带着那浅浅笑意,语气说得平平淡淡。
而身边人笑意渐收。
袁相爷没能站起来,又倒在墙边:“可叹可叹,临到头竟还要你这妖物来赞我忠心,呵,我既除不掉你,唯有此身此命,以警天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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