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没立场劝儿子,只好不说话。
父子两个对着发了半天呆。宋微冷不丁问:“爹,你说,宪侯会因为我要娶他女儿,就造反么?”
皇帝摇摇头:“他不会。”
宋微点点头:“那就好。”
第151章 往日无知无畏怯,一朝试炼试恩威
景平二十一年八月十九。
六皇子休王与二皇子安王、四皇子端王并排站在早朝队列里。经过了主持接待西北使团朝贡一事,文武百官,不论知情不知情的,都觉得顺理成章,本该如此。
真正叫众人眼珠子都惊得要掉下来的,是皇帝在这一天宣读了宗正寺卿、大理寺卿,再加上一个奕侯,三位大佬联名并署参劾太子的奏折。随即颁下圣谕,封锁太子府,太子并府中人圈禁待审,太子门客一律收监审问。
八月二十四,旬休日前的大朝会,皇帝宣布改立六皇子宋霈为太子。同时拿出来的,是明国公长孙如初、成国公宇文皋、宪侯独孤铣、奕侯魏观、英侯徐世晓,五位公侯赞同改立太子,决意拥护六皇子继承皇嗣的疏奏。
圣人云,天子所与国事者,不过二三大臣尔。皇帝此举虽然来得突然,大出朝野预料,但完全符合本朝纲律,毫无违制之处。一时文武百官虽忍不住纷纷议论,倒没有人敢跳出来质疑。
除去不在场的英侯,另外四位公侯都在朝会上当场表态,把六皇子很是夸赞一番。随即经办前太子案的宗正寺卿、大理寺卿附议。紧接着,鸿胪寺卿韦厚德、吏部尚书翁搴、工部尚书欧阳敏忠、朝议大夫姚子贡,一个接一个站出来,明确表示陛下英明,心悦诚服。等到最后,皇帝命人将玄青上人拥立六皇子的上书当众念出来,连小声议论或心中腹诽的都没有了。
此前完全没把六皇子纳入关注范围的那部分人,实在没料到,一个流落民间二十余年的皇子,毫无根基背景,认祖归宗不足一年,居然能令皇帝以近乎破釜沉舟的魄力,临时改立太子。更叫人想不到的,是这么一位皇子,居然能获得朝中各方关键势力认可,后来居上,一举成功。
如此一来,许多悄悄投向六皇子的目光,不由便带上了几分敬畏。
皇帝宣布改立太子,宋微站出来跪拜叩首。恭恭敬敬行完礼,回归队列的时候,就站在了王侯公卿最前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看着那些跟自己有关系的文武重臣挨个出头表态,听着满堂嗡嗡议论窃窃私语逐渐消失,最终变成位居自己之下的所有人集体屈膝下跪,口称太子殿下,叩头拜见,宋微只觉恍如梦境重现。
他标杆一般笔直站立,心里却无比清楚,自己才是现场最恍惚、最心虚、最发愁的那个人。然而,他一丝一毫也不能表露出来。
实际上,哪怕眼前场景确实有如梦境重现,很多地方也还是不同的。他看得见,听得见,更感觉得到,那些鲜明而深刻的不同之处。唯其如此,当这个庞大帝国的臣子们,这个繁盛朝代的管理者们,向自己屈膝拜倒那一刻,宋微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洪流般的恐惧。这恐惧如此新奇而又强烈,转化成无处不在的忧患意识,叫他一瞬间愁肠百结,畏怯丛生,恨不能扭头抬脚就走,或者直接随风飘散……
责任太大,能力太小。
他心里很清楚症结所在,几乎不敢去想即将面对的窘迫困顿、无能为力。
他记起了曾经的类似场面,彼时彼境中的自己,那般踌躇满志,自命不凡。所谓无知者无畏,一点也没说错。可惜,明白得太晚了。
宋微被群臣百官跪得胆战心惊。只不过他太会装,太能演,心里苦得像黄连,脸上满满的都是淡定,令人只觉高深莫测。
他这厢光顾着忧愁苦闷,浑没注意皇帝又说了什么。直到群臣再次跪拜恭贺,绷着脸装了半天样子,才搞清楚,原来皇帝效率奇高,不但当场指妃赐婚,连日子都已定下。宋微立刻意识到自己接下来会被操练成何等惨状,迫在眉睫的郁闷苦差,把稍微长远的忧虑统统冲走了。
按说诏书一下,就该尽快举行册封典礼。不过改立太子事出突然,许多礼仪方面的准备工作都没来得及做。皇帝当即拍板,将册封典礼与婚礼合二为一,就定在一个月后。
即便如此,也仓促太过。群臣还没从新晋太子要娶宪侯嫡女的爆炸性消息中回过神来,就被皇帝随口定下的典礼期限吓一大跳,简直不知道要纠结哪一边才好。不过关于太子妃人选,有资格反对的都没说话,余者心里再有想法,也轮不上趟。反倒是期限问题,直接关系许多部门的工作数量和质量,一个二个开口提意见,时间太短,事情太多,没法办。
皇帝在这件事上出乎众人意料地顽固,坚决不肯押后。最终两位国公也同意了,让宗正寺、太常寺、礼部一块儿商量,马上拿个章程出来,力求简约隆重,高效体面。
浑天监官员当场掐算吉日,报上了九月二十六这个日子。皇帝问太子意见,宋微丝毫没有别的想法。到这会儿,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他这个当事人,反倒是最不纠结的一个。
宋微知道,皇帝生怕自己活不到时候,故此什么都拼了命似的往前赶。
无意中瞥见不远处挺直站立的宪侯,脸上没一点表情,简直比六皇子还能装。宋微挪开目光,去看浑天监主丞白花花的长胡子。
他没想到,这是太子册封暨大婚典礼前,最后一次见到独孤铣。这一刻,他想的是:亲爹如此拼命,旧相好如此绝情,硬把鸭子赶上了架——管他是好是歹,尽力遂了他们的愿,又如何。
事到临头,避无可避,倒把宋小隐骨子里那股光棍劲儿逼出来了。
宋微住在宫中,皇帝虽有心把他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导,奈何精力不济。每日坚持上完早朝,处理一些紧要政务,就只有躺倒歇息的份。真正争分夺秒替皇帝给六皇子做岗前培训的,乃是三位国公。
没错,是三位国公,且襄国公担当主力。
十九日宣布太子罪状,当然少不了捎带上姚家小公爷姚子彰。姚穑人没上朝,但请求四子袭爵的奏折早已上呈皇帝,也得到了批准。太子册封大典之后,襄国公就该换人了。
姚穑在家歇工,中书省的活儿都是底下人在干,尚书令宇文皋和侍中令长孙如初两位帮着监管。别人都忙,就他闲,皇帝差人把他悄悄叫进宫来,负责六皇子的岗前培训。
每日早朝结束,再陪着皇帝处理完当天的紧急事务,送老爹回寝宫躺下,宋微这个新鲜出炉热腾腾冒白气的太子,就不得不赶到明思殿去,与等在那里的襄国公见面。
姚穑一般先让他将朝会及会后皇帝处理的重要政务都说一说,然后以此为基础,顺势详解朝廷重要官职的名、分、责、权;各职能部门如何分工合作,协同并制衡;进而解说重要人物的来历性情;各世家之间的恩怨关系;甚至帝王用人御下之术。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以襄国公年龄见识,身份地位,教起这些实际内容来,自是高瞻远瞩,举重若轻。姚穑因为长子之事大受打击,颇有点儿看破名利之意,再加上即将退休,少了许多忌讳,言辞间一改往日圆滑委婉,除去皇帝本人,不论说到谁都直来直去,全不留情面。往往宋微前一时才跟着皇帝认识了某位大臣,下一刻就听襄国公将其祖宗三代的糗事都翻出来调侃,端的是理论联系实际,生动具体,引人入胜。
宋微本来就精怪得厉害,如此学习内容形式,倒是对了脾气。又是憋了一肚子气,不想上来就叫人看扁,再加上也怕姚穑去老爹面前告状,遂忍痛牺牲回笼觉,打起十二分精神听课。他历经几世,然而真正系统学习储君课程,唯独第一次做太子时跟着太傅上课。只是该太傅注重理论,且动机不纯,从来没讲过这般有针对性的实用内容。
这一日讲完正课,临别前,襄国公缓了缓步子,悠悠道:“殿下勤学好问,聪明上进,与老臣昔日耳闻,大不相同。可见传言往往多不副实。”
宋微几辈子都没听过如此夸赞,激动之余,差点就要抓耳挠腮一把。想了想,老实道:“姚大人过奖。我那个……其实主要分学什么。比方弹球双陆叶子戏,压根不用学。骑马射箭击鞠,天天练也不腻。大人讲得有趣,背诵强记的又不多,自然不犯瞌睡。要换了长孙大人讲礼仪,宇文大人讲经史,隔一刻钟就要靠醒神香呛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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