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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比扬卡的孩子们(18)

作者:vallennox 时间:2019-12-30 17:47:06 标签:强强 年上 竹马竹马 欧风

  “没。”他对着车窗回答,躲开站长的口气,“没什么特别的。”
  菲利克当晚回到公寓里的第一件事是检查门窗和家具,寻找入侵的痕迹。就算军情六处的人真的来过,他或者她非常仔细,卡在抽屉接缝处的火柴棍,还有笔记本旁边故意留下的一抹灰尘都好好地在原处。他拆了台灯,把衣柜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窃听器。菲利克在床上呆坐了一会,拿起床头柜上的《古拉格群岛》,那张印着美泉宫的明信片夹在106和107页之间。他此刻很庆幸瓦西里没有署名,否则英国人很快就能顺藤摸出1970-1971年间在维也纳供职、名叫瓦西里的苏联人,然后,如果运气好,或者他们安插在莫斯科的内奸很能干的话,也能挖出从同一个学校毕业、而且家在同一栋住宅楼里的菲利克·安德烈耶维奇·奥尔洛夫。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家政服务的名片,想了想,摆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他是个单身男人,就算他存有一大叠这样的名片,最多被指责懒惰,不至于引起怀疑。菲利克在桌子旁边坐下来,交抱起双臂。舞伴已经发出了邀请,现在轮到他思考怎么把音乐的控制权抢回来了。


第17章
  该怎样衡量背叛呢?彼得向想象中的瓦西里发问。是从想法产生的那一刻算起,还是从付诸行动的那一刻算起?以同样的权重量刑吗?你自己不也有过同样的想法吗?在“旷野”里的可怜人全都有过,你没有比别人更高贵。而且别忘了是谁先背叛谁的。
  想象中的瓦西里从不反驳,所以彼得更喜欢他,而不是远在柏林的那一个。
  菲利克没有打布兰登给他的电话,至少一开始没有。“布蒙夫人家政服务”的名片放在桌上,他每天都能看见,已经能把地址和电话背下来了。这张硬卡纸的作用如同摆在苦行僧面前的肉和葡萄酒,菲利克依靠不断拒绝诱惑来确认自己的忠诚。他去查了使馆的通讯录,无论是美国还是英国的外交使团里,都没有叫布兰登的,也没有玛丽娜·杜博瓦,唯一一个姓杜博瓦的是美国领事馆雇佣的当地司机,是个男人,而且快要退休了。
  换句话说,他的舞伴全是幽灵。
  下一个任务在巴黎,不是河狸指派的,是直接从莫斯科发来的命令。联络站站长把电报给菲利克的时候,脸上的嫉妒那么明显,就像一个发臭罐头里成群飞出来的苍蝇。菲利克当天就离开了马赛,带着一个小手提箱,里面是两件换洗衣物和一把拆开了的托卡列夫-33手枪。为了躲避跟踪,他用两个名字订了两张车票,坐在圣夏尔车站的空旷大厅里假装看报纸,实则观察着来来往往的旅客,判定安全之后才搭上下午三点半开出的那班车。
  菲利克在巴黎北站附近的一间白蚁肆虐的阁楼里住了一个月多一点,然后去了布鲁塞尔,再然后是十一月份冷雨飘零的日内瓦,犹如一个勤勤恳恳的邮差,运送的包裹是死亡。他独自一人在斯特拉斯堡过了1974年新年,坐在乌鸦桥侧面通往河水的台阶上,看着倒映在狭窄河道里的灰色天空。他和瓦西里小时候玩过一个游戏,用落叶和树枝扎成小船,放进水里,比赛哪艘船漂得更快更远。两人在岸上追着船跑,菲利克的小船一度把瓦西里的抛在后面,但是中途在凸出的岩石上撞得粉碎,松脱的枯枝和树叶被河水冲散。
  他着手在岸边的草地上搜集枯枝落叶,试着复制和当年一样的小船。一个孩子被吸引过来了,很快就聚集了一群,谨慎地和这个奇怪的大人保持距离,同时伸长脖子,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一个小男孩忍不住了,用阿尔萨斯方言喊了一句什么,其他人都哄笑起来,菲利克看了他一眼,露出微笑,用法语问他刚才说了什么。
  “您这样做不对,船漂不起来。”
  “你介意教我吗?”
  男孩顺着河岸滑下来,他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旧衬衫,太大了,可能是哥哥或者爸爸的,他得把袖子卷起好几层,才能露出前臂。他娴熟地把树枝拼好,用撕成条的树皮扎起来,插上一片棕红的落叶。他看了菲利克一眼,菲利克点点头,男孩把船放进水里,它立即被水流卷走,乘着浪头冲向下游,孩子们兴奋不已,嘻嘻哈哈地奔跑起来,追着小船。菲利克看着他们跑远,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尘土。夕阳西沉,矗立在众多屋顶后面的大教堂塔楼泛出污血一般的深红色。菲利克背对着教堂,悄悄回到属于他的阴影里去了。
  他在斯特拉斯堡的最后一晚,科里亚叔叔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旅馆楼下,邀请他一起吃晚饭。那家小餐厅开在德国区和法国区的交界处,挤在一家杂货铺和一家卖各色毛线和棒针的小店之间。侍应似乎都认识老猫头鹰,称呼他“弗里德曼先生”,把他们带到墙角的方桌那里。菲利克拒绝了酒,科里亚叔叔耸耸肩,挥手让侍应走开,自己往杯子里倒了白葡萄酒。
  “我不得不说,你和你爸爸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哪方面,外貌还是工作?”
  “工作上,谢天谢地。我在这里偷偷告诉你吧,安德烈可不是你父母之中长得最好看的那个。”科里亚叔叔喝了一口葡萄酒,冲冰桶里的瓶子点点头,“我不喜欢法国人,但我确实喜欢他们的酒。”
  沙拉端上来了,省去了菲利克编一个回答的麻烦。他思忖着老猫头鹰什么时候才会进入主题,他来这里肯定不是为了抒发对葡萄酒的热爱,多半是他要说的事太过敏感,不能冒电报被拦截的风险。菲利克吃得不多,侍应收走盘子的时候,沙拉还剩三分之一。甜点上桌了,泡在烈酒里的香草雪糕球,科里亚叔叔拿走了雪糕球上面的薄片饼干,放进嘴里。
  “我明天回莫斯科。”
  菲利克用勺子挖了一小块雪糕,没有吃,“祝你旅途愉快?”
  “你要和我一起回去。”
  融化的雪糕缓慢滑到甜品勺边缘,快要滴下来了,“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吗?”
  “正好相反,总部很喜欢你,准备把你调到新的职位上,这次在巴黎,不在马赛。所有调动——尤其升职——都需要候选人回莫斯科接受面试,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只是走过场而已。他们准备给你一个军衔。笑一笑,小家伙,这是荣誉。”
  甜腻的香草味糊状物滴到桌布上,菲利克放下勺子,用餐巾擦了擦手。眼尖的侍应迅速过来,用一块白色茶巾盖住了被冰淇淋弄脏的地方。菲利克看着那块布,希望世界上的其他问题也能用这么简单的方法解决。
  ——
  在上飞机之前菲利克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去见瓦西里,尽管上头的命令是不准见在莫斯科的朋友。他先去敲了对面的门,来开门的是安德罗索夫太太,而且她一开始并没有认出菲利克,不知道是因为太久没见,还是因为他身上的全套制服。应该是制服,菲利克很少穿得这么正式,对不知情者而言,他只是个没有晋升希望的小文员而已。
  “他去跳舞了。”
  “瓦西里?跳舞?”
  “我把地址给你。”
  那是家餐厅。克格勃这晚把整个场地租下来了,里面都是军官。除了一块闭门谢客的牌子,没有别的守卫。菲利克推门进去,两个在过道里抽烟的少尉瞥了他一眼,移开目光,继续聊天,没有多注意菲利克。
  他循着音乐找去,踏进灯火通明的舞厅里。西方音乐是被严格禁止的,所以喇叭里播着老掉牙的俄罗斯民歌。滞闷的空气里满是酒精、尼古丁和挤得过于紧密的人体的味道。一个喝醉了的军官一把搂住菲利克,像公牛一样撞进舞池里,拉着他跳了几步,就像手工匠人演示刚刚做好的木偶。周围的人们大笑,给他们鼓掌。菲利克奋力挣脱了那个醉汉,躲进人群里,不小心踩到一个军官的脚,低声道歉,退到墙边。结着霜的窗玻璃映出醉醺醺的人群,他就在那里面看见了瓦西里。
  他的邻居在舞厅另一边,像其他人一样穿着制服,但领口敞开着。他把头发剪得更短了,像个在前线服役的步兵。瓦西里在和一个女孩聊天,搂着她的腰,两人的脸凑得很近,时不时相视而笑。菲利克深吸了一口气,径直走了过去。
  “不向我介绍一下您漂亮的朋友吗,安德罗索夫下士?”
  瓦西里看向菲利克,张了张嘴,好一会没说话。女孩好奇地来回打量他们的脸,瓦西里清了清喉咙:“这是娜迪亚,我们在同一个办公室工作。娜迪亚,这位是菲利克·安德烈耶维奇,我的,”他在这里挣扎了几秒,“我的邻居。你介意我们走开几分钟吗?菲利克是为了公事来找我的。”
  那两个在过道上抽烟的军官已经不见了,瓦西里推门让菲利克先出去。冷风扑面而来,两人躲进街角的阴影里,像小啮齿类动物躲到树根下。瓦西里点了烟,也给菲利克点了一支,古巴烟,又一项特权。菲利克并不抽烟,但为了“表演”,把香烟拿在手上。毕竟两个抽烟闲聊的克格勃军官,看起来比两个两手空空在路边争执的克格勃要正常多了。菲利克突然觉得疲惫不堪,就像日复一日拉磨的驴子,那个费尽他全部心力的石磨就是这种表面上的“正常”。
  瓦西里伸手弹了一下他的新肩章,“恭喜你,奥尔洛夫下士。”
  “谢谢。”
  “怎么不先发一封电报回来?”
  “我不能。”
  瓦西里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节,在“嗯”和“啊”之间,也许想表达了解,也可能是同情,“所以你只是‘路过’。”
  “对,明天早上走。”
  “去哪里?不,抱歉,不用回答,我不该问。”
  于是菲利克没有回答。他盯着手里的烟,一个稳定的光点,像天气很好的时候,从阁楼窗户里眺望到的灯塔。他们是怎么到这片海域来的?这片静默的、冰冻的语言之海,冰层下面涌动着的是隐喻和暗号,他只能勉强辨认出轮廓,无法确定它们真正的含义。菲利克抖掉烟灰,把烟放到唇间,吸了一口,好像这么做就能更了解瓦西里一点。烟同时烧进肺和大脑里,菲利克咳嗽了一下,拼命忍住了,免得瓦西里把他当小男孩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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