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经由同一条路去往不同的罗马
不在罗马
1942年,纽约。两个人从同一条路,去往不同的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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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和不信的原不相配,不要同负一轭。义和不义有什么相交呢?光明和黑暗有什么相通呢?
哥林多后书 6:14
原创小说 - BL - 中篇 - 完结
正剧 - 现实主义 - 欧美 - 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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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衣服铺在床上,很普通,白色衬衫,毫无特征的灰色毛衣,灰色长裤,深灰色羊毛袜,浅灰色风衣,灰色帽子。全是灰色,和窗外的冬季天空一模一样。神父倚在油漆剥落的窗台上,看看外面,又看看那些便服,打开窗,关上,瞥了一眼手表。
远远地,一艘船拉响汽笛。
神父转过身,背对着窗户,深吸了一口气,先摘下手腕上的玫瑰念珠,绳子有点太长了,他一直没时间更换,平常总要留神减小动作幅度,免得把它们甩出去。接下来,他拆开罗马领,脱掉黑色上衣,飞快抓起铺在床上的衬衫,这一瞬间的裸露已经足够让他打寒颤。这是他在这个房间度过的第三个冬天,暖气片从来都是半温不热的。
套上毛衣之后,他感觉好多了,可以坐在床沿慢慢绑好鞋带。皮鞋不是他的,但竟然十分合脚,他站起来,从房间这一边走到另一边,测试鞋子的舒适程度,思忖到底是谁负责购置这些衣裤鞋帽,为什么会知道他的鞋码。还是说,这栋建筑物的某个隐蔽之处储存着大量款式统一的衬衫和皮鞋,垒在架子上,尺码齐全,安静等待取用。如果真是这样,很可能是克莱门神父安排的,那是本地枢机的私人助理和心腹。
像是隔空听见了他的想法,敲门声突然传来,两下,轻轻的,与其说是“敲”,还不如说是用指节摩擦门板。没等他回答,克莱门神父就推门进来了,只要是白天,这栋楼里所有门都开着。
“你已经换好衣服了,不错。”克莱门上下打量他的衣着,“车在路上了,迟了一点,桥上堵住了。三辆车追尾,收音机说的。”
他点点头,恭顺地站着,双手放在身侧,略微低着头,但也没有太低,大概把目光放到年长神父胸口的高度,甚至放慢了呼吸,学生时代的老习惯不容易改掉——或许不需要急着改掉,这就是他的角色:听话的鸽子。通常这种鸽子活得更久。
克莱门神父拉开写字台旁边的椅子,坐下,抚平袍子前襟:“你不紧张吧,安东尼奥?”
“我不紧张。”穿了一身灰色的年轻神父侧了侧头,“只是没想到需要去第二次。”
“老实说,我也没想到。昨天我和主教谈到——”克莱门突然停住,再次用手抚过黑袍,拉拽一道没完全熨开的皱褶,最终没把断开的句子补完,“我的意思是,情况每天都在变化,也不受我们控制,令我们不得不和一些意料之外的……人们合作。”
人们,安东尼奥想,再没有比这更委婉的说法了。汽车在楼下按喇叭。两人一言不发站起来,安东尼奥扶着门,让年长的神父先出去,跟在后面走下楼梯。他以为克莱门会和他一起上车,就像上一次那样,但克莱门在倒数第二级台阶上站住了,伸手抓住年轻人的前臂,示意他弯下腰,凑到他耳边。
“主教希望你态度坚决。”枢机的私人助理悄声下令,“我们遵守了约定,但他们没有。安东尼奥,你得让他们明白,要是他们做不到他们承诺的事,那么纽约州政府也会收回早前谈妥的奖赏。态度强硬,好吗,安东尼奥?”
那你们不应该派我去。他想,低下头:“好的,克莱门神父。”“去吧,上车。”
他滑进乘客座。车里有一股臭袜子和脏地毯的古怪气味,应该是租来的,主教断然不会同意用教会名下的车送他去目的地,倒不是和安东尼奥的资历有什么关系,仅仅是这个任务的一部分。天主教会绝不能让人发现他们鬼鬼祟祟派人到曼哈顿港去,更加不能泄露实际委托人的身份。枢机主教当然不介意在私人鸡尾酒会上承诺为联邦政府扮演中间人,到头来在冷冰冰的阴天里坐车到码头去的反正不会是主教本人。
出于习惯,他伸手去摸玫瑰念珠,想起自己穿着一套完全不同的“戏服”,放下手,搭在大腿上,盯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建筑物:餐厅,洗衣店,灰暗的熟食店,地铁站口,待租的空商铺,报摊。车往右转,哈德逊河突然出现在街道尽头。码头仍然如他记忆中一般繁忙,但占据泊位的不再是货船和远洋客轮,换成了运兵船和战列舰。以往乘客等候上船的地方空空如也,稀稀落落站着几个士兵。珍珠港袭击才刚过去三个月,感觉就像三年。
和上次一样,车停在离码头还有一两公里的小巷里。安东尼奥快要迟到了,不得不一下车就开始跑。经过88号码头的时候,他不由得放慢脚步,看着侧翻的“诺曼底”号运兵船。大火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见,这庞然大物一动不动地躺在一张由灰烬、咸水、柴油和结冰淤泥组成的硬床上。安东尼奥站在寒风里,喘着气,眺望这艘已经报废的船。这个港口的一切突然之间都变得和他有关,要是他稍后能做到主教期望他做的一切,再也没有船会像“诺曼底”号这样被大火吞噬。
他继续跑向约定地点,按紧头上的毡帽,后悔没有从衣柜里拿一双羊毛手套。几个搬运工挤在工具棚后面抽烟,分享冒着热气的咖啡,疑惑地看着这个灰扑扑的年轻男人跑过。午餐时间来了又去,安东尼奥彻彻底底迟到了。
——
“你迟到了。”
“是的。”安东尼奥表示同意,但并不道歉,在长椅另一边坐下,与对方保持距离,“桥上堵车了,交通意外,收音机里也说了。”
“是吗?”戴着深红色围巾的人点点头。他看起来在户外坐上五个小时都不会有问题,帽子,围巾,手套,大衣的厚毛领看起来像半只梳洗妥当的狮子。安东尼奥回头张望,想看看是否有车或者保镖等在路边。并没有,就算有,他们也躲得很高明。
“我是走路过来的。”对方显然察觉到他的动作,“今天刚好在码头上谈生意。”
“那你一定留意到88号码头了。”
“哦,无法不留意,我在报纸上看了起火那天的照片。”
“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你和你的……组织承诺曼哈顿港不会再有船遭到蓄意破坏。”
戴围巾的人侧过身,面对安东尼奥,一只手搭在长椅椅背上:“神父,没有人‘蓄意破坏’这艘船。和报纸上写的一样,是一个粗心的焊工引燃大火。如果不是指挥海军的白痴坚持往同一侧灌水,船现在还会好好地浮在泊位里。”
“科斯塔先生——”
“马可,我是马可。等我父亲死了,你再叫我‘科斯塔先生’不迟。”
安东尼奥拒绝用对方的名字:“我只是个信使。你需要说服的是教会和教会的‘朋友’。他们期待码头风平浪静,你和你的组织却让他们在报纸上看到了着火的船。”
“哪种朋友?”
“许多朋友。你和你的组织——”
“‘黑手党’这个词非常难发音吗,神父?才三个音节。”
“科斯塔先生,我想告诉你的是,如果委托人认为你们的服务不如预期,你的父亲就必须返回联邦监狱,不管他的‘肾结石’有多么严重。”
马可·科斯塔托着下巴,盯着神父看,一言不发,直到后者略微抬起下巴,针锋相对地瞪回来,才移开视线,看向港口:“所以,委托人是哪位?”
“你的父亲知道,你应该问他。”
“所以你知道委托人是谁。”
“我只是个信使。”
“这不是否认也不是承认。”
“正是我想要的效果,科斯塔先生。”
戴着红色围巾的男人没有接话,眼睛仍然看着港口,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像是在仔细欣赏咸水和油污的气味。安东尼奥的鼻子已经和手指一样失去了知觉,他把手塞进外套口袋里,弓起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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