睑上痣(10)

　　李怀煜继续吃着饭，没搭理他。
　　秦绍卿愤怒了，他一个不爱出汗的人为了弄出这么多汗可是在大太阳底下暴晒了快两小时呢。秦绍卿很不满意李怀煜的反应：“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汗也分三六九等，还搞歧视啊？”
　　片刻后，李怀煜终于开了口：“奶的味道，不讨厌。”
　　秦绍卿没有得逞，别扭了一会儿随便扒拉了几口饭，觉得怎么都没什么胃口，食不知味。刚走出食堂，就看到刘轩明和王冉笑着朝他打招呼。
　　刘轩明走近了，拍了一下秦绍卿的肩膀，鼻子嗅了嗅：“绍卿，你喝牛奶洒身上了吗？”
　　秦绍卿翻了个白眼：“是我的汗。”
　　夜已经深了，宴席还没有散。酒过三巡，席上的男人们喝得面红耳赤，开始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聊起来。
　　严刚赞许的目光看向李怀煜，对李东斌说：“你这儿子，真有出息，真是怎么都夸不够。我们家那小子就不行了，严勋说今天他女朋友过生日，要陪女朋友，真够行的，都不把我们这些老家伙放眼里了。”
　　李怀煜不知话题怎么又转到了自己身上，紧接着就听到父亲说：“学习还可以，还算争气。但也不听话，哪有严勋贴心。”
　　严刚连连摆手：“保送京大了还不听话？老弟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怀煜啊，京大怎么样？”
　　李怀煜点点头：“很好。”
　　严刚：“很好就挺好。你们现在生活得多幸福，还能读书，还能学习。我和你现在差不多大的时候……哦，可能比你现在小个几岁吧，还在田里插秧，养猪呢！怀煜，见过小猪崽儿吗？”
　　李怀煜摇了摇头：“没有。”
　　严刚：“嘿，我跟你说，猪崽儿可有意思了。你牵它的时候，它可是非要往相反的方向走。你猜为什么？它觉得你想杀它，要把它牵去宰了。怀煜，你猜我怎么牵它的？”
　　李怀煜想了想：“如果一开始就向反方向牵，猪就会按照您想要带的方向走。”
　　严刚：“你小子还是机灵！”
　　李怀煜不知怎么，那一瞬脑海里竟然浮现了秦绍卿嬉皮笑脸的模样。
　　宴席到很晚才结束。待到结束时，喧嚣热闹的城市寂静了下来，马路上也都没有什么车了。李怀煜和父亲李东斌坐在后排，彼此间都没有言语。
　　还是李东斌先开了口：“怀煜，毕业后来公司。”
　　李怀煜回答得干脆：“不想。”
　　李东斌：“这公司以后就都是你的，你早点接手不是什么坏事。”
　　李怀煜：“我没有说过要接手公司。”
　　李东斌耐心耗尽了，对着这个总是忤逆自己的儿子，他很难有什么好脸色：“你怎么犟得跟头牛一样？你自己好好想想，你不愿意要公司到底是因为你有多喜欢你的化学，多想实现你自己说的，所谓的价值？还是就是想和我作对？”
　　李怀煜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夜幕，瞳孔变得幽深。他朝驾驶席说：“王叔，请把我送到辉廷，谢谢。”
　　司机有些迟疑：“李总，这……”
　　李东斌露出了疲惫的神色：“就按他说的。”


第十五章
　　秦绍卿好几天都没有再去“骚扰”李怀煜。毕竟本来是因为李怀煜有洁癖，又看他高高在上的样子很不爽才想方设法整他的。结果次数一多，李怀煜就越发没什么像样的反应了。以前还会露出嫌恶的表情，现在是面无表情熟视无睹。甚至在秦绍卿出言挑衅“你难道不害怕和我一起吃饭吗？”的时候，还镇定自若地回复“好，一起吃。”
　　就算想整他，但李怀煜好像也没什么其他弱点可以攻破了。
　　刘轩明见秦绍卿难得的连续好几天都和他们一起吃午饭了，惊奇道：“你和李怀煜友好和解了？”
　　秦绍卿“啧”了一声：“什么就和解了，别张口胡来啊！明明是我发现李怀煜最近好像不怎么洁癖了，怪奇怪的。”
　　刘轩明：“他对你这个捣蛋病毒免疫了呗！”
　　秦绍卿皱了皱鼻子：“哎，你说谁捣蛋啊？”
　　刘轩明：“绍卿，你不觉得你的行为就像小孩儿吗？在意他就欺负他，幼稚！”
　　秦绍卿作出一个极夸张的表情：“哇，你可别血口喷人，谁在意他了？”
　　刘轩明反倒惊讶了起来：“难道不是吗？我看别人追女孩都没你这么下功夫。”
　　王冉原本一直在一旁细嚼慢咽，忽然悠悠地说了一句：“我经常看到李怀煜在小图书馆，四层，最里面的图书室。”
　　秦绍卿和刘轩明两个人齐齐看向他。
　　王冉喝了一勺汤，又悠悠地添了一句：“你可以去吵他，让他没法学习。”
　　秦绍卿沉吟片刻，突然茅塞顿开：“我看行！”
　　“来王冉，”秦绍卿把一个脆皮鸡腿夹到了王冉盘子里，“给你加鸡腿！”
　　自从从养猪的故事中得到启发，用对付猪崽儿的方法对付秦绍卿以后，李怀煜已经有好几天都没有见到秦绍卿了。方法奏效了，很好。
　　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但是总觉得太过安静了些。
　　暮色四合，街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李怀煜正做着习题，在草稿纸上工工整整地演算，突然就听到小图书室的门“吱”一声被打开了，然后是走向自己方向的脚步声，还有熟悉的声音：“李怀煜你还真在这儿！”
　　眼看秦绍卿在自己身旁坐下，李怀煜皱眉：“你怎么在这里？”
　　秦绍卿“哼”了一声：“怎么了，图书馆你家开的？留下买路财是吧？”
　　李怀煜没搭理他，继续在草稿纸上演算：“秦绍卿，你知道这里是图书馆吧。图书馆禁止喧哗。”
　　秦绍卿扬了扬眉毛：“这是图书馆没错，我长着眼睛呢。不过这里就你我两个人，我就算对你做了什么，也影响不到其他人，那又有什么关系？”
　　李怀煜泰然自若：“第一，这里既然只有你我两个人，地方宽敞，那就请你不要再挤在我身边。第二，如果你想对我做什么，请注意你头上有一台监控。”
　　秦绍卿以牙还牙：“第一，我就偏要和你在一起，这与这里有几个人无关。第二，有监控我也不怕，我就是想进行同学间的友好交流，有什么不可以？”
　　李怀煜瞪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都有这么多话说吗？”
　　秦绍卿反问：“长着嘴呢，为什么不能说话？哎李怀煜，你字写得还挺好看的，草稿都写得这么工整。”
　　李怀煜手中的笔一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跟着秦绍卿的步调走了，这样下去肯定没完没了。他转过头正视秦绍卿，心中默念一个字，“猪”。秦绍卿一瞬间有点慌：“你干嘛？”
　　李怀煜问：“秦绍卿，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秦绍卿心想，当然是来吵你的喽。但嘴上不能这么讲，所以清了清嗓子答道：“当然是来写作业的！”
　　为了增加可信度，秦绍卿还不忘从挎包中随手扯了几个本子摊开来：“我们数学系也是业务十分繁忙的好吗！”
　　李怀煜扫了一眼他的本子，又专心演算起来：“秦绍卿，凭你说闲话的劲头，八点半以前，你一定写不完作业的。”
　　秦绍卿最讨厌李怀煜这种瞧不起人的态度，倔脾气立刻就上来了：“李怀煜，你少瞧不起人了！”
　　李怀煜不应他，笔下不停。
　　秦绍卿二话不说，拿起笔开始“刷刷”写了起来。李怀煜用余光瞥了他一眼。
　　真的同养猪是一模一样的。
　　找到了与秦绍卿相处的诀窍，再被他找上门来的时候，李怀煜也不会觉得那么手足无措了。秦绍卿虽然长得机灵，其实个性单纯天真得不像个大学生，言语一激就犟得很。他这么爱和自己唱反调，想要他做什么，只要反着说就好。在任何事上都适用。
　　比如中午打菜碰上秦绍卿，被他问上一句“你打什么菜啊”的时候，李怀煜就会扫一眼快要打完的红烧肉，然后回上一句“红烧肉”。果不其然就看到秦绍卿打了两份红烧肉，端着盘子到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真不好意思啊李怀煜，红烧肉都被我打完了！”
　　李怀煜此时就会非常配合地露出一丝丝惋惜。待坐下后，再颇有趣味地看秦绍卿情感丰沛地表演红烧肉真好吃。
　　再比如晚上在图书馆的小图书室里学习，秦绍卿又闹腾得欢实的时候，李怀煜就会故意激他，说他写不完作业或者写得一定不会比自己快，秦绍卿就一定会上钩，然后安安静静好几个小时。李怀煜发现秦绍卿其实很聪明，思路清晰脑子活泛，就是字迹丑得出奇。
　　李怀煜突然体会到了秦绍卿要整天围着自己对着干的原因，与人斗其乐无穷，大约就是这种感觉吧。
　　在知晓了该如何与秦绍卿相处后，李怀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觉得有些期待和享受了。


第十六章
　　李怀煜第一次发觉自己不对劲，是在一个刚下过小雨的秋夜里。
　　小图书室里大多数时间都安安静静，除非有考试，基本上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秦绍卿作业写了一半，把笔随手一甩，揉揉眼睛说“不想写了”，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那时已经入了秋，凉风瑟瑟。秋风一过，学校里的银杏树叶就翻飞下落，就像是成群的黄金蝶。李怀煜停下笔，叫了几声“秦绍卿”都没有应。于是他干脆搁下笔，走向窗边把窗户关上了。
　　清新的泥土气息和寒凉都被挡在了窗外，室内好像更暖和了起来。没有秦绍卿胡搅蛮缠，李怀煜更专心地写起了习题，只是每次余光瞟到秦绍卿，发现他都会换上一个姿势，趴得舒舒服服，像是在无忧无虑地做什么好梦。
　　“你为什么这么快乐？”李怀煜这样想着，等反应过来时才发觉这句话已然问出了口。不过秦绍卿睡得正香，也不会回答他。
　　不知过了多久，李怀煜突然听到秦绍卿嘟哝了一声“好冷”。他瞥了一眼秦绍卿，都已经是秋天了还穿着短袖，就算是在不开窗密闭的室内也会觉得冷吧。他踌躇了片刻，然后脱下自己的风衣坐到了秦绍卿身旁。
　　他还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观察过秦绍卿。他熟睡的时候和平常张牙舞爪生龙活虎的时候相差甚远，李怀煜甚至都有点怀疑眼前这个秦绍卿究竟是不是秦绍卿。他看起来安静听话，乖巧得像是一只小宠物。头发看上去干爽柔软，皮肤很白，睫毛长得又长又翘。李怀煜第一次发现，原来秦绍卿的眼睑上还长了一颗红褐色的小痣。
　　很可爱。李怀煜没来由地萌生了这个想法，然后就被自己吓到了。脑子里有哪根弦断得猝不及防，慌乱就像是多米诺骨牌效应一样蔓延开来。一向井然有序的头脑突然开始变得杂乱无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