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知深浅(95)
得知自己要离开医院,洛昙深并未表露出任何情绪,像是一个没有生命,也不会思考的物件,任由人们搬来搬去,无所谓在哪里。
小城本身宁静,居民有几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意思,看似偏远,其实离G国第二大城市仅有两小时车程,不用担心医疗问题。
况且洛昙深现在已经进入康复期,无需住院。
为防不测,单於蜚将雇的医疗团队也请了过去。
洛昙深好几次欲言又止。
单於蜚问:“想说什么?”
“单先生。”洛昙深道:“我想我上次已经与你说清楚了,我们最好不要见面。你不用……真的不用这样对我。”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单於蜚说:“你身体很差。我带你来这里,是希望你尽快恢复健康。”
洛昙深眼中茫然,“恢复了……又能怎么样呢?单先生,你别管我了。”
“等你好起来了,我们再坐下来好好谈一次。”单於蜚尽量心平气和——即便内心并不安宁,“上次你对我说的话,我全都记着。但你情况不好,也许还需要考虑。”
洛昙深摇头,“我考虑好了。”
“你现在的任务,是配合医生,把身体养好。”单於蜚说,“别的我暂时不想和你谈。”
洛昙深似是又累了,眼皮垂下,不再说话。
医疗团队里有心理专家,秦轩文一度认为洛昙深不愿配合治疗,是患上了抑郁症。但心理专家却断言,洛昙深没有抑郁症。
小城的生活节奏很慢,单於蜚待了三天,不得不赶回国内处理集团的事务。过了一周多,又再次来到G国。
洛昙深变化不大,但大约是小城的确更适合养病,气色好了一些。
“洛先生现在每天都出去散步。”秦轩文说,“出门往东,走过三条街,就到海边了。医生说他四处走走有好处,平时都是医生和我轮流陪他去。您来了,要不今天就陪他一起去?”
傍晚,洛昙深出门,单於蜚跟了上去。
“单先生。”洛昙深不大自在,“你这是何必呢?”
“我不会一直待在这里。”单於蜚说:“偶尔来一次,陪你散个步总是应该的。你喜欢去海边?走吧,带我去看看。”
洛昙深找不到别的话,只得步伐缓慢地照着既定线路往前走。
他在G国生活惯了,即便以前从来没有来过这座小城,对当地风土人情的了解仍旧比单於蜚深,知道路上有不少突然杀出的轮车少年,也知道若是被撞着,受伤不会轻,所以总是小心地看路,尽量避开年轻人多的地方。
直到走到海边,单於蜚也没说什么。
两人隔着一步远,在沙滩上漫步。太阳沉入海中,留下绚烂的霞光。
单於蜚转头看洛昙深,忽然产生将他抱入怀中的冲动。
在医院,他抱着洛昙深去林荫道,搬来小城后,他多次抱着洛昙深上下楼。
洛昙深从来不会挣扎。
可现在,他想抱洛昙深的心情却与之前不大一样。
也许是注意到他的目光,洛昙深停下脚步,“单先生,时间不早了。”
天还没有黑,空中是漂亮的宝蓝与深紫。
单於蜚正想说“那我们回去吧”,却见洛昙深眸光飘远,越过他,看着他身后的某一处。
他转身看去,看见一面伫立在海边的、陡峭的崖壁。
洛昙深收回视线,头发被海风吹得很乱,将眼睛也遮住了。
单於蜚有种莫名的不安,一时想起在医院时,洛昙深融进阳光里,几乎在他视野里消失不见。
下一秒,他本能地牵住了洛昙深的手。
好像只要牵住手,这瘦削的男人就不会离开。
他不允许洛昙深离开。
洛昙深很轻地颤了一下,没有挣开,任由他牵着往回走。
晚上,玩轮车的小孩越来越多。
单於蜚有些走神,想着洛昙深看向崖壁的那个眼神,心脏阵阵发紧。
突然,此前游魂一般的洛昙深猛地转身,速度之快,简直不像一个尚在养伤的人。
洛昙深力道极大地扑在他身上,双手奋力一推。他毫无准备,在突如其来的冲击下,狠狠向一旁倒去。
而洛昙深就倒在他身旁。
一辆轮车几乎是擦着二人的身体飙过,车上的少年也吓得够呛,扔下轮车就冲来道歉。
他手肘和后背有些擦伤,却顾不得理会,连忙将洛昙深抱了起来,“撞到哪儿了?”
洛昙深脸色煞白,摇头,“还好。”
还好。
也不知是——还好,你没被撞着。
还是——我还好,没事。
轮车撞到了洛昙深的小腿,擦破了皮,不算严重。
回到住处后洛昙深一句话都没说,待医生处理好伤口,就将自己关进房间里。
单於蜚独自留在一楼,回忆当时的情形。
轮车其实是从他这一侧冲来的,洛昙深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他,根本不会受伤。
那一瞬的反应必然来自本能,他有危险,洛昙深就挡在前面,忘了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
他捂住上半张脸,沉沉地叹了口气。
两天后,他又得回国了,与秦轩文、医疗团队一番交待,又告诉洛昙深,“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洛昙深没说话,眼中有一丝他捕捉到了,却辨别不出是什么的情绪。
就在他回到皎城的第四天,噩耗从G国传来。
洛昙深坠海自尽,已无生还可能。
第112章
单於蜚站在悬崖上,面前是一片瑰丽得不真实的晚霞。
海浪有节奏地撞击着下方的礁石,阵势轰轰烈烈,听起来却遥远寂寥。
秦轩文说,洛昙深就是从这里一跃而下。
他想起上次散步时,洛昙深望向悬崖的那个眼神。
也许在那个时候,洛昙深就想要从他身边消失。
是“消失”,不是“死亡”。
他不相信洛昙深投海自杀。
“先生,是我的失职。”秦轩文神色沉肃,站得笔直,“我没能看好洛先生。”
他面无表情地打量着秦轩文,大约过了三分钟,才开口,“你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方才秦轩文与他解释,说洛昙深这几日状态不错,出门的次数渐多,偶尔还会与当地小孩聊聊天。出事时,是一名护工陪着洛昙深。洛昙深平时没有去过悬崖,只是在海滩上走走,突然说想从高处俯瞰大海,护工拗不过,就与他一同上去。
洛昙深在悬崖顶上待了很久,直到天已黑尽,才从一块石头上站起来。
护工想去搀扶他,他拒绝了,往回走时被尖石划破了脚腕,难以行走。
悬崖上没有信号,护工没办法独自将他背回来,只得在再三叮嘱他待在原地之后,匆匆赶到有信号的地方打电话。
护工离开的时间只有二十来分钟,人就没了。
悬崖边上有洛昙深的足迹,还有些许新鲜的血液,众人连夜打捞,只找到一只鞋。
从那么高的地方坠海,没有人能够活下来。
秦轩文下颌绷得极紧,“我应当亲自陪着洛先生,不该将他交给护工。”
他始终盯着秦轩文的眼睛,仿佛能在瞳仁的最深处找到真相,“我再问你一次,洛昙深真的如你所说,从悬崖投海?”
秦轩文笃定道:“是的,先生。”
“不可能。”
“先生……”
他冷寒道:“你认为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故事能骗过我?”
秦轩文有个很轻微的抿唇动作。
“你从来不犯错。”他道:“你们这个故事,最大的漏洞就是你的存在。”
“先生!”秦轩文蹙眉,想要解释。
他打断,“你在这里,洛昙深就不可能出事。用‘投海自尽’来敷衍我,亏你想得出来。”
秦轩文吸了口气,眼含愧疚,“可是先生,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我不是数值精密的仪器,我也有犯错的可能。很抱歉,我让您失望了。”
“你的确让我失望。”他道:“但你知道是什么事。”
秦轩文不语。
片刻,他问:“为什么要帮他?他跟你说了什么?”
“先生,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是洛昙深请你帮他离开,对吗?”
秦轩文摇头。
他是动了怒的,眼中暗云涌动,逼视着自己最优秀的第一助理。
秦轩文似是想别开目光,但到底忍住了。
房间里极度安静。
“‘孤鹰’在哪?”他又问。
“先生,‘孤鹰’的行踪没人知道。”秦轩文道:“洛先生与‘孤鹰’也没有接触过。”
他挑起眉,“你为什么要强调他们没有接触过?我问了吗?”
秦轩文眼睫微颤,终于垂下眼帘,意味不明道:“抱歉,先生。”
对话就像一场没有结果的拉锯,秦轩文将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最后还说了句“节哀”。
节什么哀?
听着往复不断的海浪声,他轻轻摇头。
洛昙深没有自杀,只是想用“自杀”这一手段,彻底离开他。
他究竟将洛昙深伤害到了什么地步?让这个为了事业、家族拼尽全力的人舍弃一切,一走了之?
那天他回国,洛昙深安静地看着他,眼神和平时有几分不同。如今想来,那是洛昙深在向他告别。
自从出事后第一次在医院见到洛昙深,他就明白,一些东西发生了改变。
他本以为自己对洛昙深只有很浅淡的喜欢,这份喜欢脱胎于“玩具”,可以随时丢弃,毫不可惜。
但看着洛昙深坐在轮椅上,于日光里越来越淡,他心里陡然涌出难以抑制的悲伤。
好像若是不阻止,洛昙深就将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而他,似乎不能接受。
洛昙深变了很多。
以前他一看到洛昙深,就忍不住逗弄,洛昙深的反应总能给他无波无澜的生活捎去几缕微风。但现在,洛昙深不再回应他,眼睛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与他说得最多的话是,“单先生,我不欠你了,我们就当做从未认识过。”
他不可能照做。
一是洛昙深尚未恢复,他不能完全置之不顾;二是出于私心,他不想放洛昙深走。
他给了洛昙深最优的休养环境,理性地谋划着将来的事——洛昙深在G国将身体彻底养好,他们再心平气和地谈论过去与将来。
事业上,他会一直帮助洛昙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