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知深浅(9)
“我一个人住。”
“总该有给你做饭打扫清洁的人吧?”
“怎么,这就想把自己的责任甩给别人啦?”
单於蜚唇角绷紧。
洛昙深又笑,“我不要他们扶我,谁让我崴了脚,谁扶我。”
单於蜚视线向下,又落在他脚腕上。
“别看了,一会儿脱了随便你看。”洛昙深推开车门,作势要下车,“我真下了啊,你说我这一脚踩出去,会不会又崴一下?”
“不会。”单於蜚说。
“啧,梗都不会接,真没幽默细胞。”洛昙深说完,长腿向外迈去。
因为背对驾驶座,他没看到单於蜚的眸子猛然一沉。
“小心。”单於蜚到底没有让他一个人走,快速赶到副驾门边,撑住了他的手臂。
“哟,良心痛了?”身边有了支撑,洛昙深索性靠在单於蜚身上,早就不痛的脚像模像样地装着瘸。
单於蜚没搭理他,也没再看他一眼,手扶在他后腰,由着他单脚在地上蹦。
大约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周姨开门一看,吓得惊慌道:“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脚扭了。”洛昙深对在家里做工的人向来不错,对周姨和气地笑了笑,“别担心,小伤,粟医生等会儿会来看看。”
周姨还是不放心,狐疑地看了看单於蜚,“这位先生是?”
“害我扭脚的……朋友。”
周姨更疑惑了。
洛昙深已经蹦到门口,正要继续往里蹦,发现一直附着在腰上的那道力量没了,回头一看,单於蜚站在门边,似乎没有与他一同进屋的意思。
“进来啊,又想跑?”洛昙深说完就身子一倾,抓住单於蜚的手。
“少爷小心!”周姨喊道。
“在自己家里还小什么心?”洛昙深握着单於蜚的手不放,“姨,我们还没吃午饭,你看着给我们弄点儿。”
“行,行,我这就去,您慢着走啊!”周姨是厨娘,一听主人家还饿着肚子,连忙向厨房方向跑去。
洛昙深紧了紧手指,小指在单於蜚手掌上不轻不重地勾了两下,“进来吧。”
刚才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其实并非完全踏实。抓单於蜚手的时候,他还虚垫着脚,只有一条腿受力,重心本来就不稳,倾身时重心更是几乎交待出去,说是抓住单於蜚的手,不如说靠单於蜚的手支撑片刻。如果单於蜚抽回手,或者险险避开,他都会当着周姨的面出丑。
但单於蜚没有避开,反而是在他伸手的一刻借了他一个力。
他相当受用。
别墅里没有其他人,管家乔叔和秘书林修翰都不在。洛昙深蹦到沙发边,一坐下就把牛皮靴扒了下来。
牛皮靴在田埂上沾了不少烂泥,但烂泥几乎都糊在车里的毯子上了,现在倒是没抖出多少泥。
单於蜚站在一旁,看着他双脚赤裸踩在深灰色的地毯上。有了地毯的衬托,那双脚竟是白得惊人。
“这儿痛。”洛昙深将“伤脚”搭在皮凳上,揉着脚踝,“是不是肿了?”
说完,他抬起眼,看着单於蜚。
又是那种看法,不仰头,只是撩起眼皮,脸上落着小块阴影,眸子像夜里落着天光的幽潭。
单於蜚的回答却很不给面子,“没肿。”
洛昙深有些生气,却又觉得单於蜚这么一本正经作答的样子很有趣,于是揉得更加用力,将脚踝揉红了一小片。
雪白的脚腕落下一片红,单於蜚低垂眼帘,遮住了眼中的异色。
洛昙深还在折腾自己的脚腕,外面传来泊车的响动。
“粟医生来了。”洛昙深站起来,光着脚在地上跳,从单於蜚身边经过时碰了碰对方的手指。
单於蜚转过身。
“陪我去卫生间好吗?”洛昙深拿出以前面对“猎物”时的温柔与风度。
单於蜚浅蹙眉头,“你想……”
“我只是去冲个脚,换双棉拖。”洛昙深说,“我请的医生来了,我总不能把我这脏兮兮的脚丫子递给他吧?”
单於蜚眨了眨眼。
洛昙深忽地笑了,“你不一样。”
“猎物”和“其他人”,当然不一样。
别墅很大,好在一楼就有个卫生间。单於蜚搂着洛昙深的腰将他送进去,见他开着花洒冲脚,问:“能借用一下你的洗手池吗?”
“用啊。”洛昙深头也不抬地回答。
单於蜚拧开水龙头,先用洗手液洗干净手,再弯下腰,将水扑在脸上。
上方传来低笑,他抹掉脸上的水,看见洛昙深正站在自己身边。
浓密的睫毛被水浸透,有几簇湿漉漉地沾在一起,上面还盛着水珠。洛昙深看得入神,小腹发热,忍了许久的欲望像薪火一样,从尾椎噼里啪啦烧向脑中。
单於蜚还保持着弯腰的动作,只是侧过头与他对视。
他魔怔了一般,伸出手,勾住单於蜚的下巴。
下一秒,手被轻轻打开。
他堪堪回神,方才意识到精虫上脑,火候不到就想着将人吃干抹净。
但单於蜚的反应又有些让他摸不着头脑。
单於蜚好像总是这样——拒绝他,却从不将他推到“安全线”以外,这就给拒绝添上了几分妥协的意味。
“洗好了?”单於蜚问。
“你还真洗脸啊?”洛昙深换上玩世不恭的神情,退开两步,抱臂靠在壁砖上,“戴我的墨镜就让你这么不舒服?”
“你想多了。”单於蜚说:“既然洗了手,就顺便洗个脸而已。”
洛昙深勾唇,“那就是你不嫌弃我的墨镜咯?”
单於蜚抽出两张纸,擦了擦脸,像是在用行动表示拒绝回答。
粟医生已经进门,洛昙深笑着哼了一声,扶着墙往外走去。
之前接到微信,粟医生还以为洛昙深真把自己弄伤了,此时坐下一看,才发现那脚腕好好的,连皮肉伤都没有。
“你这个……”粟医生话还没出口,就被打断。
洛昙深冲他一眨眼,“得休息好几天吧?需要活血化瘀的药酒吗?”
粟医生看了看背对客厅,站在落地窗边的年轻人,又看看洛昙深。
洛昙深挑了挑眉,笑得有些俏皮。
“啊,需要。”粟医生提高嗓门,“我带了药酒,早晚一次,坚持半个月。半个月之内尽量不要剧烈活动,最好是少走路。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算好的,不用养那么久,但还是得好好将息。”
洛昙深又问:“那能开车吗?”
“开车肯定是不行的。”粟医生摆手,“让司机代劳吧。你这伤啊,面上看不出来,但越是这种伤,就越不能大意。”
“我明白了。”洛昙深语气诚恳,“今天麻烦您跑一趟,一起吃个饭吧?”
粟医生陪着演了一出蹩脚的戏,才不想继续往下演,连忙道:“不必了,我一会儿还有事。”
粟医生来得快,离开得也快,全程没有与单於蜚说上一句话。
客厅安静下来,听得见厨房里传来的响动。单於蜚转过身,正好与洛昙深视线相对。
“听见了?”洛昙深懒洋洋地窝在沙发里,眼睛半眯,像只散漫而名贵的猫。
秋日的光透过落地窗,洒落在单於蜚身上,因为逆着光,他的神情几乎全被笼罩在阴影里。
洛昙深看不清他的五官,不知道他正用何种目光看着自己,心中不免有些泛空。
脚伤是装的,粟医生的“演技”也十分拙劣,单於蜚没有理由看不穿。
但这段时间的相处,又使洛昙深平白生出一种错觉——这个男人不会揭穿自己。
他想赌一把。
单於蜚从背光的阴影里走出来,站在沙发边,居高临下审视着他。
他终于看清单於蜚的双眼。
那眼里流淌着混沌的光,像糅杂了无数种情绪,又像毫无感情。
他一时有些怔忪,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单於蜚别开眼,看向放在茶几上的药酒。
“我没有用过活血化瘀的药。”洛昙深眼尾微弯,勾起一片秋色,“你能教教我吗?”
第14章
单於蜚回到摩托厂家属区时,天将将擦黑。若是没有遇上洛昙深,各种交通工具挨个换乘,再算上等待的时间,到家差不多也是这个钟。
逼仄的楼道间灯光时亮时不亮,各家各户的炒菜声与说话声一同传出。车间噪音大,很多工人养成了大声说话的习惯,即便在家里也改不掉。单於蜚正往楼上走,忽然被冲下来的小孩儿撞了一下。
那小孩儿他认得,邻居家的孩子,才念三年级,叫军军。
“对不起哥哥!”军军满脸不忿,显然是在家里受了气。
单於蜚问:“怎么饭点往外跑?”
“不吃了!”军军生气道:“成天都在家里吵,我连作业都做不成!哥哥再见,我去小旭家做作业。”
单於蜚笑了笑,只说了句“注意安全”。
这户邻居女人没工作,男人在厂子当工人,日子过得异常拮据,偏偏儿子特别争气,喜欢学习,成绩优异,还想上兴趣班。为了孩子和钱,两口子见天儿在家里吵架,闹得整栋楼都知道。
单於蜚挺喜欢军军,有时从餐厅带回好东西,也会分一些给军军,但多的就做不到了。人这一生很多时候靠的都是命数,他自顾不暇,哪里帮得了别人。
家里亮着灯,单山海已经做好作为浇头的番茄鸡蛋,小铁锅正放在灶上温着。
“爷爷,您还没吃?”单於蜚关上门,将塑料口袋放在桌上,见老人家还在等自己,轻轻皱了皱眉。
“一起吃,一起吃。”单山海看一眼带回来的水果,发出两声干涩的笑,“小蜚啊,今天你受累了,赶紧去洗手,我这就去下面。咱爷孙俩难得一起吃顿饭,我下午去楼下转悠,买了你喜欢的卤豆干。”
单於蜚连忙拦住蹒跚前行的老人,挽起衣袖,“您说得对,我们难得一起吃顿饭,您已经做好了浇头,面就由我来煮吧。”
“那好,那好。”老人仍旧笑着,干枯的手指在单於蜚手背上拍了拍,“我去削水果。”
“爷爷。”单於蜚突然道:“先吃面。”
单山海动作一顿,本就晦暗的瞳孔更加灰败,将塑料口袋放了回去,背过身说:“好,吃面,吃面。”
番茄鸡蛋面、卤豆干,组成了一顿久违的安静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