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知深浅(27)
“唔……”护士想了想,“具体名字我还真不清楚,就知道他姓单,他爷爷叫他小蜚。哎,你真是晕头了。”
洛昙深捂住自己跳得激烈的眼皮,胸中剧烈震颤。
他完全没有想到,抱住自己的竟是单於蜚。
又是单於蜚!
单於蜚总是在他最狼狈,最无助,最想被全世界遗忘,却又最渴望关怀的时候出现。
最近这段时间,他多次自问,是否愿意踏入单家这摊泥潭。
答案每次都是“不愿意”。
可心却难以自控地向着单於蜚。
他不断提醒自己,“狩猎”只是一场游戏,而游戏最重要的是让自己快活,以及快活完了完整抽身。
单於蜚是他遇见过的最有趣的“猎物”,但不巧的是,这个“猎物”具有极高的风险性。
他不能为了一场游戏而违背原则。
所以,他拼命给自己寻找转移注意力的乐趣,不再联系单於蜚,也不再去鉴枢,即便欲望与想念每时每刻都野蛮生长着、叫嚣着,他还是没有放任自己。
今日,长时间的忍耐令他焦虑难忍,情绪急需找到一个发泄口。
他想到了周谨川。
林修翰时不时向他汇报周谨川的近况。他知道周谨川最终选择了自救,放弃发妻;也知道周谨川即便耗尽家底,将来也难以自理……
他残忍地设想,当自己出现在周谨川面前,周谨川会是什么反应?
害怕吗?愤怒吗?
他猜对了一半。
下午,他忍着恶心走进周谨川的病房,俯视着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胃阵阵痉挛,强烈的施暴欲冲击着神经。
七年前,因为哥哥临终前的嘱托,他放了周谨川一条生路,今时再见,却仍想亲手杀了对方。
周谨川茫然地望着他,过了许久才认出他。
那一瞬间,他在周谨川眼中看到了极致的恐惧与惊愕,却没有愤怒。
也是,周谨川根本没有资格愤怒!
这一趟探病,称得上“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周谨川害怕到痛哭,他亦被巨大的悲愤包裹。
而接下来的一幕,直接将他拉到了崩溃的边缘!
周谨川竟然向他作揖叩首,泪流满面,哀求他看在洛宵聿的份上,救救他们全家。
他的后背轰然撞在门上,心脏像被一双贪婪的手撕裂一般。
当年洛宵聿离世,让他发誓放过周谨川一家。
七年过去了,周谨川竟然利用洛宵聿那单纯的爱来要挟他,让他掏钱,让他救命!甚至连尊严都不要,腿断了无法下跪,就在床上作揖叩头。
这一幕狠狠地刺激着他,令他伤恸到了极限。
为什么?
为什么哥哥会爱上这种人?
为什么哥哥会为了这种人去死?
为什么到死都不清醒,为什么死了还要维护这种垃圾?
周谨川在病房里痛哭流涕,将那些所谓的不得已搬出来反复翻炒。
什么“我一直爱着你哥”、“我也想和他在一起”……
他耳膜尖锐地疼痛,在再一次听到周谨川喊“小少爷,你救救我”时,他夺门而出,浑身冰凉,连骨髓里似乎都冒着凉气。
洛宵聿的死,是他一生的意难平。
今日周谨川的言行,让他的不平更添不平!
他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挤出来,脑中空空如也,最后的记忆,便是俯身倾颓。
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单於蜚接住了再也支撑不住的他。
他半扬起脸,用力吸了一口气。
“说曹操曹操到!”护士朝门边看了看,“小单来了啊?洛小哥已经醒了,急着上厕所呢,你再不来的话,他就要拔针了。”
单於蜚神色微暗,也不知是因为听到了哪句话。
洛昙深忽然紧张起来,又从床沿站起,整个背脊都绷着。
单於蜚已经走进屋,目光落在他身上,“你想上厕所?”
“我……”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扎着针的手,“没有。”
“害羞呢?”护士笑道:“那你还叫我给你拔针?”
“想上厕所我带你去。”单於蜚语气仍是淡淡的。
洛昙深本来不想上厕所,连着被问了几回,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竟当真有了尿意。
单於蜚看他一眼,接过吊瓶杆,“走吧。”
卫生间就在病房里,这间病房一共三个床位,另外两张床上暂时没人,不过都贴着患者的名字,看来是临时出去了。
单於蜚锁上卫生间的门,洛昙深却没有动作。
“需要帮忙吗?”单於蜚问。
“不,不用!”洛昙深赶紧解裤子,然而精神紧张,居然半天没解开。
单於蜚无声地靠近,帮他弄开了拉链。
“谢谢。”他急促道:“我自己可以。”
“嗯。”单於蜚退开,转过身去。
尴尬的声响充斥着整个空间,洛昙深从不知道小解是一件如此折磨人的事。
一段并不长的时间,他的脸已经红了个彻底,脑中甚至涌出“尿路感染”这种不着边际的词。
完事后,单於蜚帮他提好裤子,洗手,又将他送回床边。
他闻到单於蜚身上有一股清淡的香皂味,这才想起护士说单家爷爷生病住院了,单於蜚拿来换洗衣服,准备给爷爷洗澡。
单於蜚放好吊瓶杆后,将不久前被推到“快”的开关又推到了“慢”。
洛昙深说:“是你给我办的手续?”
“嗯。”
“谢谢。”
“嗯。”
洛昙深明知不该再与单於蜚有太多牵扯,此时道完谢,一会儿让林修翰来支付医药费、送礼才是明智之举,但单於蜚近在咫尺,他实在无法将言行交予理智。
在单於蜚转过身,似乎要离开时,他突然伸出输着液的那只手,轻轻抓住了单於蜚的手臂。
他明白,单於蜚不可能将他这只手打开。
单於蜚俯视着他,没有说话。
“你爷爷生病了?”他问。
“嗯。”单於蜚托住他的手,终于肯多说几个字,“别乱动,会跑针。”
他的心跳一次快过一次,在被陈年的痛楚戳了个对穿后,无比贪恋单於蜚给予的温柔。
眼眶酸胀,水盈盈的眼转也不转地望着单於蜚,输液的手被捉住放下,就换成另一只手。
单於蜚皱了皱眉。
“你今天不用去鉴枢上班吗?”洛昙深问。
“今天轮休。”单於蜚道。
洛昙深眼中突然掠过一片光,“那晚上,你将爷爷安顿好了,照顾好了,可以带我去你家过夜吗?”
单於蜚眸色深暗,似乎很为难。
赶在单於蜚拒绝之前,洛昙深突然向前一倾,手环住单於蜚的腰,脸埋在对方腹部。
单於蜚听见他说,“我很难过,你答应我好不好?”
第40章
病房到了晚上十点来钟就会关灯,洛昙深坐在走廊的排椅上等单於蜚,时不时往单山海所在病房的方向看上一眼。
单於蜚安顿好了老人,动作极轻地关上门。
洛昙深见他出来,立即站了起来。
两人的视线隔着空荡荡的走廊交触,洛昙深不知不觉向前走了两步,如同被那双沉沉的眸子拉扯一般。
“你真要去我那里?”单於蜚声色平平地问。
“嗯。”洛昙深站在他面前,挑眼看他,“你答应过我,不能反悔。”
“没有空调,也没有电热毯。”单於蜚向楼梯走去,“热水器有时会出冷水。你还是回你自己家住吧。”
“我家有空调,有电热毯,也有热水。”洛昙深跟上,“我家什么都有。”
单於蜚下楼,“嗯。”
“但我家没有你。”洛昙深说。
单於蜚脚步稍顿,偏过脸来。
楼梯间灯光昏暗,大刀阔斧地在人的脸上营造阴影。洛昙深没想到单於蜚会突然停下来凝视自己,下意识撤了一步,“你不愿意了?”
“你为什么跟着我?”单於蜚问。
洛昙深双手揣在大衣的衣兜里,许是所处的地方太逼仄,单於蜚靠得又近,恍惚间他觉得有气息铺洒在自己脸上,手便不由自主地动了动。
大衣很长,衣摆到了小腿下方——他总爱穿这种突显身材,普通人撑不起的长款,即便今日来医院是抱着极端阴暗的心情,出门前仍是将自己从头到脚好好打理了一番。
手在衣兜里动,衣摆就跟着晃动。而他的注意力全落在单於蜚脸上,并未发现自己的衣摆正晃来晃去。
这番情形,就像一个有多动症的小孩,正幼稚地摆弄着新衣。
单於蜚余光往下,觊一眼那晃动的衣摆。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在追你。”精神状态尚佳时,洛昙深不愿意示弱,声势具在,好像之前抱着单於蜚的腰不让走的人不是自己,“所以我跟着你,想去你家待着,有什么奇怪?”
两人在角落里对峙,单於蜚突然向前,身躯挡住了灯光,将洛昙深罩进阴影里。
洛昙深扬着下巴,心跳略微加速。
“我不适合你。”单於蜚说。
洛昙深眉尾挑起,抬手抓住他胸口的衣物,“这是拒绝吗?”
因为背着光,单於蜚的眸色深得像融不进半点光。
“可如果是拒绝,你为什么不直接说‘我不喜欢你’?”洛昙深笑着说。
单於蜚唇角似乎僵了一下。
洛昙深自然是看到了,“你用‘不适合’来拒绝我,而不用‘不喜欢’。是因为你心里……”
单於蜚垂眼,见洛昙深的手指正在自己胸口一下一下地点着。
“并不抗拒我。”洛昙深说完,从阴影里逃离,“走吧,去你家。”
热水器轰隆隆地响着,看似正卖力工作,其实就像ATM机——数钱的阵仗极大,听起来好像数的是万儿八千,但隔板一开,吐出来的却只有两百块。
单於蜚清楚自家热水器的本事,也知道洛昙深不可能像他一样赶在热水器出冷水之前洗完,于是守在厨房,烧完一壶水就倒温水瓶里,接着烧下一壶。
烧到第三壶,热水器偃旗息鼓,两秒后,浴室传来一声惊呼。
他叹了口气,唇边却浮上很浅的笑意。
有点无奈,又有点温柔。
“单於蜚!”洛昙深在里面喊,“水冷了!”
他没有答应,一手提着温水瓶一手拿着家里最大的盆,走到浴室门口了才道:“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