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知深浅(5)
被这样一双眼盯着,半晌,洛昙深竟然有些不自在。
这简直比刚才他发现自己被忽视更稀奇。
“不自在”这种事,从来就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单於蜚连眼睫都没有颤抖,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深邃的目光倾泻而下,像没有任何温度,又像炽热如火,将他团团包围。
他咳了一声,毫无道理地指责:“你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单於蜚移开目光,不恼不忿,就像根本记不得刚才说“看我”的是他一般。
第07章
洛昙深成了鉴枢酒店的常客。
虽然以前他也时不时与各个前任来这儿共度春宵,但去的都是最顶上的奢华套房。自打与平征分手,他便像突然清心寡欲似的,再没上去开过房,来了只在一楼的花园茶室泡壶茶闲坐,两眼时不时往外面瞧上一瞧。
花园茶室外的小道是单於蜚赶来上班的必经之路,洛昙深只要在落地窗边坐着,就看得到他步履匆匆的模样。
当然,落地窗里面的人能窥视外面的一切,外面的人却只能看到自己投射在落地窗上的影子。
单於蜚似乎总是行色匆忙。别的服务生都是不紧不慢掐着时间打卡,他却是推着一架破旧不堪的二手自行车,风一样地杀到。
每次躲在暗处看他冲进酒店,洛昙深都忍不住发笑。
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始终是如此窘迫的,结束上一趟班,立马就得赶下一趟班,像个陀螺一样无休止地转着,来不及思考,亦来不及欣赏,更别提享乐。这些人累死累活,也就为了那几张薄薄的票子。
洛昙深喜欢观察他们的窘迫,还有他们在金钱面前的斤斤计较。
这很有趣,对他来说,甚至比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衣香鬓影更加诱人。
而单於蜚的窘迫,似乎格外能挑起他的欲望。
一场秋雨之后,气温骤降,夏末最后一丝暑气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外面刮着凉风,茶室里的温度却不低。洛昙深热衷健身,却有些畏寒,出门时拿了件长至小腿的薄款大衣披着,还搭了一条装饰作用大过保温作用的围巾,下面穿一条收脚的九分裤,将脚腕露在外面。
此时,大衣与围巾都搁在一旁,他双手捂着玻璃茶杯取暖,眼角微弯地看着落地窗外。
单於蜚来了,还是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穿一身深蓝与黑色交加的老气外套,外套的拉链没有拉上,瞧得见里面的黑色T恤。
洛昙深放下杯子,放松腰身,陷进绵软的靠垫里。
单於蜚那件土气的外套是摩托厂的工作服,他见别的工人穿过,但见单於蜚穿,这还是头一次。
这种工作服质量都不怎么好,剪裁不合身,穿起来像个水桶都是其次,最关键的是面料太差,像塑料布一样,虽然据说有防寒的功效,但不怎么透气,贴着皮肤非常不舒服。
他想象不出穿这种衣服是什么感觉。
单於蜚锁好自行车之后,就从小门进内堂了。洛昙深的目光追随着他,直到彻底看不见为止。
其实前几天原城就开始降温了,但单於蜚并没有及时加衣,还是几件看上去差不多的T恤轮流换。
洛昙深自己早就换上秋天的衣装,既要温度,也不落了风度,除了经常将修长的脖颈和漂亮的脚踝露出来,其他哪哪都裹得严严实实。
见单於蜚没厚衣服加,他不是想不到原因。
原城的秋天很短,被炎热难耐的夏季和漫长寒冷的冬季夹在中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很多不怎么讲究,或者没有精力、财力去讲究的普通人,衣柜里根本没有秋装。用T恤扛个冻,或者用棉衣忍个热,凑合着凑合着,差不多就到该穿冬衣的时候了。
单於蜚前阵子大概就是打算用T恤扛过去,今儿实在没扛得住,才在T恤外面套了件难看的工作服。
洛昙深闭上眼,想起那件工作服,没忍住嗤声笑了出来。
工作服确实太难看,但单於蜚太过高挑,穿着倒也不显丑。就像中学里的校服,不分男女款,只分“普通学生款”和“校花校草款”,同一件儿校服,校花校草就是能穿出清新脱俗的效果。
茶水凉了,洛昙深抬起手腕看看时间,也差不多到餐厅营业的点儿了。
他站起身来,穿上极显身材的大衣,围巾随意地挽了一圈,翩身一转,向茶室外走去。
“洛先生,您来了。”海鲜自助餐厅的侍者们笑着鞠躬,洛昙深亦报以温和的微笑,由值班经理领着去了早就订好的包厢。
单於蜚已经在那里候着了,但见他进屋,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微微一低头,“请坐。”
洛昙深当然不会立即落座。下午在茶室已经坐得够久,哪有接着又坐的理。
况且他自认今天这身打扮十足惹眼,大衣将本就颀长的身材衬托得更加出挑,衬衣闲散地扎在裤腰里,领口大敞,两道锁骨在围巾的遮掩下若隐若现。
他想看单於蜚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想看单於蜚被自己深深吸引,浑然不觉此时的自己有点像一只骄傲开屏的孔雀。
单於蜚的确瞥来了一眼,却只有一眼,并且似乎没有捎上任何个人情感。
洛昙深心有不满,下意识抬起下巴,状似随意地扯了两下围巾。
这举动叫“找存在感”,他倒是找得坦然,半点扭捏都没有。
“今天你点的是现熬海鲜粥。”单於蜚像没看到一般,说着看了看桌上电磁炉上放着的石锅,粥已经熬着了,过一会儿得将处理好的海鲜加进去。
其实这样的活儿本不用他做,但领班和经理先后找他谈过话,意思再清楚不过——今后只要洛先生来了,其他事你就不用管,安心去包厢里陪洛先生就是。
他没有立场拒绝。
在酒店里工作久了,谁都是人精,哪能看不出洛昙深醉翁之意不在酒。经理和领班将单於蜚推出去,嘴上说着是为了员工着想,事实却都是为了自己的前途。
洛昙深自然是看得明白,每每见了单於蜚,也不问“怎么又是你”。但他好奇的是,单於蜚居然比他自己还淡定。
那种淡定里面,是再明显不过的漠视。
屏开了,注意却没有吸引到位。洛昙深难得地有些不爽,将大衣和围巾都脱了下来,随手一扔。
大衣倒是堪堪挂在椅背上,围巾却滑落在地。
他也不在意,往靠椅上一坐,拿起湿毛巾擦手。
单於蜚正在搅弄石锅里的粥,见状放下勺子,上前几步,捡起围巾,抖了两下,把大衣也一并拿起,挂在门边的衣架上。
“啧。”洛昙深往后一靠,右腿翘起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转动着裸露的脚腕,语调轻浮,“你懒得看我,倒是挺关心我的衣服?”
他说这话时似笑非笑,胸膛因为坐姿太过散漫而露出一小片,看上去浪荡又勾人。
单於蜚与他对视片刻,像是全无所动一般,声音仍旧清冷,“落在地上脏。”
大概是突然短了路,洛昙深翘着的右腿突然一甩,脚上擦得光可鉴人的小皮鞋被甩落,歪倒在几步远的地上。
“地上脏。”洛昙深说,“你这么好心,是不是也该帮我把鞋捡起来,再帮我穿上?”
他的脚也生得漂亮,甚至因为定期做保养,而比不少女性都光滑白皙。
没了鞋,脚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一摇一晃,带着几分堂而皇之的性暗示。
单於蜚低头看了看,走近,将歪倒的鞋扶正,放在离他脚不远的地方,然后站起来,向包厢外走去,“自己穿,包厢里有规定,客人不应随意脱鞋。”
洛昙深生平头一次被质疑素质,脸颊一热,“你去哪?”
单於蜚头也不回,“洗手。”
第08章
包厢里只剩下粥被小火熬得冒泡的咕噜声,洛昙深垂眸看着自己翘在空中的脚,莫名觉得白得碍眼,心中一躁,索性连另一只鞋也蹬掉,双脚就这么赤着踩在地上,半分钟后又想起单於蜚那句冷淡的“洗手”,更是烦闷,犹豫片刻,只得将鞋穿上。
刚一穿好,单於蜚就回来了,袖口挽至手肘,指尖上还有没擦干的水,几乎是目不斜视地走到桌边,拿起搅粥用的勺子。
洛昙深偏着头,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道:“你会做蟹黄粥吗?”
单於蜚眼睫低垂,遮住了眼中的光,“会。”
“那就做蟹黄粥吧。”洛昙深站起来,围着餐桌走了一圈,在单於蜚身后停下,“去,挑几只蟹来。”
单於蜚微偏过头,与他对视一眼,薄唇似乎轻轻抿了一下。
洛昙深被这一眼看得不太舒服,浅蹙起眉,“去啊,你不是负责这个包厢吗?难道还得我自己去挑?”
单於蜚只得再次放下勺子。
看着他的背影,洛昙深捋了捋额发,走到窗边,俯视着下方的辉煌夜景,“啧”了一声。
方才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并非因为单於蜚的目光本身,而是目光的“角度”。
单於蜚比他高,相隔一些距离时,四厘米的身高差并不明显,但刚才离得那么近,他能察觉到,单於蜚是垂着眼在看他。
那道带着凉意的目光,是从上方浇下来的。
他没有在站立时被人如此俯视过。
准确来说,他没有被自己看上的人如此俯视过。
从来都是他居高临下,不管是在床上,还是日常相处之时。
“猎物”们只有仰望他的份,没有俯视他的资格。
他抬起右手,轻抵在落地窗上,忽然有些明白自己最近的举动为何如此反常。
这个圈子里多的是风流情债,平征上次说——你和那些纨绔没有任何区别。
他并不认同。
因为别的纨绔对待情人大多全无尊重之态,他却耐心周到,甚至是关怀备至地呵护着身边的人。在一段关系结束之前,他的行为与态度绝对称得上温柔。尤其在追求一个人时,他展现出的风度与热忱时常令人赞叹。
但这次追求单於蜚,他却有些“失控”。温柔不见了,风度也几乎没有,每次见到单於蜚,都想搞些恶作剧,捉弄捉弄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
究其原因,或许正是因为那四厘米的身高差。
他不习惯从上至下的目光,希望单於蜚在他面前能低一些,再低一些,像以往那些乖巧的“猎物”一样仰望自己,最好再带上顺从与讨好的眼神。
他绝无可能让平征半跪在地上给自己穿鞋,刚才却等着单於蜚蹲下来捡起地上的鞋。
因为平征已经足够温顺,单於蜚却“高高在上”,野性未除。
夜色将落地窗变为一面漆黑的镜子,他在镜中看到自己微扬起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