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知深浅(71)
那时候,他是不怕单於蜚笑话、漠视他的。
他的每一次近乎无理的撒娇,都得到了温柔的回应。
可现在,他不断深呼吸,好让自己的精神、脸色显得好一些。
至少,看上去不那么可怜。
脚步声在身后停下,他紧咬着牙,眼睛因为着急和病痛而浮出一片水气。
“洛先生?”秦轩文道:“原来洛先生也住在这里。”
他知道单於蜚就在秦轩文旁边,秦轩文看到了他,单於蜚也一定看到了。
但单於蜚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堪堪转过身,胸膛剧烈起伏,因为看不清楚而用力眨了眨眼,那片水气立即附着在睫毛与眼眶,令他看上去像哭过一样。
单於蜚眸光黑沉,看着他,却无动于衷。
他被罩在这似有实质的目光里,每一寸肌肉都绷紧了,脸颊热得厉害,显出病态的红。
“嗯,也住这里。”他尴尬地笑了笑,埋怨自己刚才那个不经意的动作。
“您脸色不太好。”秦轩文说:“生病了吗?”
此时装健康是最无意义的,他点头,只想赶快结束这场对话,“嗯,有点发烧。”
“您身边……”秦轩文说着左右看了看,“您昨晚是独自去慈善会的吧,助理或者秘书没有跟您一起吗?”
“没有,她在医院。”
“那您自己去?”
“嗯。”
秦轩文看向单於蜚,见单於蜚脸上平静无波,便知道自家老板不乐意管这件闲事,于是客气地关照:“您昨晚肯定是贪凉了,早些去医院吧,发烧可不能耽误。”
他轻声道:“好,谢谢关心。”
脚步声再次响起,单於蜚从他身边经过,没留下一句话,也没多给他一个眼神。
他就这么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到单於蜚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下一秒,腿脚一软,跌倒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
虽然很卑鄙,很可笑,他也在实在无法躲避时设想过一个可能——单於蜚会提出送他一程,哪怕只是问一句。
事实却是,单於蜚连腔都未与他搭,从看见他,再到离开,眼神没出现一丝改变。
面对一个仅在宴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这的确是单先生该有的态度。
如今的他只是一名创业“新贵”,不足以获得明氏主人的关怀。
单於蜚转身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按进了冰水,喊不出来,也无法呼吸,一个抽泣,冰水就顺着鼻腔冲进肺里,搅起猛烈的疼痛。
他只能无声地挣扎,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在冰水里下沉,冰水外的日光越来越远,直至再也看不到。
他烧得厉害,本就没有什么力气,刚才的“对峙”几乎将他抽干,他费力地支着地板,竟是没能站起来。
几名服务生赶来,将他扶起。
此时,车姗姗来迟。
他脚步虚浮走到车边,倒进后座,嗓音沙哑:“去市一院,辛苦了。”
三公里并不远,但路上缓堵,车时停时走。
他越来越难受,后座空间不大,不管是坐着还是侧卧着都不舒服。
恍惚间,又想起多年前生的那场病。
他在面对周谨川时情绪崩溃,是单於蜚抱着他,给他找医生,陪他输液。
那个医院落后老旧,单於蜚的目光却那么深沉,带着他当时尚不明白的温柔。
也许是病中脆弱,只是想着以前的事,眼泪竟又掉了下来。
他慌忙抬起手,想要擦掉。
擦着,却突然将脸埋进掌中,肩膀阵阵颤栗。
陈琼宇托关系排到了号,本想等他一到,就拉着他往门诊部赶,结果见他失魂落魄从车里出来,立即心痛上了,“怎么……怎么病成这样了?”
他嘴唇起了皮,说话有气无力,“没事,打个针输个液……就好了。”
陈琼宇见过他生病,却没见过他病得如此严重,心急火燎陪他检查、拿药,最后打上点滴了,才缓下一口气。
“洛总,我昨晚就觉得你不对劲。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科技园区那个项目被人打压了?”陈琼宇比他大一岁,不能像公司其他人一样叫他“深哥”,私底下叫“小深”,正式场合或者生气了就叫“洛总”、“洛先生”。
他靠在病床上,眼睛有些睁不开,只能虚虚地眯着,烧还没退下去,一身的骨头都发酸发麻,“没事。”
“你……”陈琼宇性子很急,办事风风火火,本想继续问,见他似乎提不上气,只好放弃,“我让人给你熬点儿粥,你难受就睡一觉,不用担心换药瓶,我今天什么事都不干,就守着你!”
他看见一片虚影,后来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失去了意识。
梦里,时间回流,他还站在酒店大厅,单於蜚向他伸出手,摸了摸他灼热的脸颊。
他明知自己没有资格请求单於蜚帮忙,却仍是无可救药地望着单於蜚,眼中满是留恋与祈求。
没等到他开口,单於蜚又将手贴上他的额头,眉心浅浅皱起。
片刻,单於蜚靠得更近,与他额头相抵。
他睁大双眼,心脏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你发烧了。”单於蜚担忧而镇定,“我送你去医院。”
手腕被捉住时,他一颤,脚步却没有动。
残存的理性拉扯着他,质问他——你凭什么接受单於蜚的好意?
单於蜚目光关切,些许犹豫之后,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悬空带来一阵眩晕,他怔怔地看着单於蜚的下巴、侧脸,一时忘了思考。
忘了他们早已于七年前分手。
是他,放弃了单於蜚。
离开酒店大厅,光芒刺眼,他不得不眯起眼,视野里,单於蜚的轮廓渐渐融入阳光,成为阳光。
忽然,光明被黑暗取代。
抱着他的人消失了,他重重跌落,猛地睁开眼,才发现哪里有什么阳光,哪里有什么拥抱。
自始至终,他都躺在病床上。
那个对他关怀备至的单於蜚,只是他病入膏肓,想象出来陪伴自己的幻影而已。
他抬起手,在自己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苦笑着轻语:“你在妄想些什么啊……”
“我以为您会送洛先生一程。”去往机场的高速公路上,秦轩文说,“他病得很严重,助理也不在身边。”
“每一个生病的人,我都要送一程吗?”单於蜚正在看另一位专门负责基金管理的助理发来的工作信息,闻言不咸不淡地道。
“我们正好顺路,刚才不是经过了市一院吗?而且洛先生是谢夫人介绍的人。”
“如果今天开的是其他车,送一程也行。”单於蜚道:“但这辆是我常用的。我不希望它沾上陌生人的气息。”
秦轩文连忙噤声。
单於蜚又道:“以后别自作主张。”
秦轩文后颈发凉,立即道歉,“先生,我以后一定注意。
单於蜚摆手,继续看平板上的信息。
洛昙深病了两天,出院时整个人瘦了一圈。
陈琼宇没再问出他出了什么事,只得千叮万嘱——三十多岁的人了,不是当年为了创业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的小年轻,健康是本钱,再不能无限度地挥霍了。
他左耳进右耳出,在车里没坐多久,就让陈琼宇在路口转弯,去公司。
陈琼宇本是打算送他回栩兰酒店,“去什么公司,你就不能多休息几天?不想休息去健身房待着也好啊!”
他摇头,“科技园区那个项目我必须争取下来,拿到许可,取得融资,洛氏就能活。”
陈琼宇心里着急,但也无法反驳。
洛氏以前的核心项目是酒店、商业地产、旅游地产,现在这些项目算是彻底垮了。洛昙深带回技术、人才,要带领洛氏向科技领域转型,科技园区的政府项目的确是最合适的起点。
一旦拿下,后续就是稳赚。
所以他不得不拼。
陈琼宇叹了口气,调头向云霞路开去——洛氏集团以前的总部大楼早变卖了,云霞路的几间办公室是个临时据点。
“但是小深,我知道你的决心,但那项目是块肥肉,最后能不能拿下来,并非只看我们的努力和投入。”陈琼宇说:“多少人都盯着,我怕……”
“在技术上,我们是最强的。”洛昙深说。
“这是当然。不过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国内的政府项目,很多时候不单看技术。而且资金也是我们的一大问题。”
洛昙深看向窗外,眼神渐渐从病倦变得锐利,“放心,我会想办法。”
第87章
洛氏吃足了官商勾结的红利,最后也倒在官商勾结上,洛昙深不愿重蹈覆辙,可陈琼宇说得对,科技园区那个项目的确不是光靠技术就能拿下来的。
洛氏现在虽然衰败了,但三年来一直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洛运承现在还在监狱里服刑,整个洛家都顶着“政治站队”的骂名,已经成为一个靶子。
很多小动作,别的企业能搞,而洛氏一动,外面就会传——洛家贼心不死,又想玩勾结高官那一套。
就拿现在这个项目来说,同时竞争的四个企业或多或少都向上头通过气,唯有他只能打技术牌。
傅渠平落马给予原城官场的震荡极大,而洛家又是“傅系”最忠诚的走狗,现下官员们都不愿意与洛氏搭上关系,生怕沾上一身骚。
洛昙深心里清楚,如果单看技术,那他绝对没问题,可一旦牵扯上高层博弈,变数就来了。
上头单是为了避嫌,都很可能将他刷掉。
在G国专做研发时,辛苦归辛苦,却没这么多麻烦事。回国接手洛氏至今,他越发感到肩上的担子极沉,几乎要将他压垮。
过去在原城结交的朋友,几乎个个都是酒囊饭袋,一起逍遥快活没问题,一遇到正事就没有一个人能帮忙。
他明白这一点,所以也没去找过谁。
唯二能给予他助力的是贺岳林与谢羽逍。
不过贺家本就有官场背景,贺岳林的两位兄长一早得知原城将有大动荡,在傅渠平出事之前,就部署撤出原城,在风波中全身而退,这三年再未过问过原城的事务,贺岳林本人也长期待在国外,可谓远水救不了近火。
至于谢羽逍,这位看似“没头脑”的偶像其实很精明,想帮忙,却不愿将自己拖进去,于是热情地介绍各路人马给他认识,人情尽到了,能不能把握就是他自己的事。
如果不去想过去的纠葛,单於蜚的确是他此时此刻最应当攀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