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次,他们谁都没有对白初贺这个颇有些大题小做的行为说什么。宋琉为他拿了两身衣服,宋姨去找来了伞,白远叫好了车,一起送他到路边。
宋琉记挂着他和白皎,出门时问了一句会不会太挤。
白初贺那时正在换鞋,低着头说了一句不会,“有给他准备的房间。”
宋琉仿佛明白了什么,笑了笑,没有再问。
杜宾似乎也想追出来,外面雨下的太大,宋琉让宋姨把杜宾留在家里。
白初贺临走时,杜宾蹲在玄关,眼睛安静又有神地望着他,没有再像下午那样不安地犬吠。
宋琉对他说:“现在有你陪着,小狗可以安心养老了。”
白初贺在雨声里点了点头。
“休息好了再回来,不用着急。”隔着车窗,白初贺听见白远被挡得有些模糊的声音。
他点了点头,说了一声谢谢,不知道白远有没有听见。
白远站在外面,对着车内微微一笑。
车子微微颠簸起来,父母的面庞和车窗划落的雨水一起,慢慢远去了。
白初贺从回到白家到现在,这才想起看了一眼手机。
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宋琉白远和宋姨都是注重养生的人,睡得很早,如果换做平常,绝不可能凌晨三点还清醒着。
上楼去找宋琉是一时冲动,但白初贺也没有想到宋琉其实也没有休息。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宋琉内心的焦虑有所了解,也自以为能够理解父母那些复杂的心情。但如今交谈至深夜,他才真正知道他们一直以来小心翼翼掩藏着的东西是什么,他们一直以来无微不至地保护着,总是无法真正放手的东西又是什么。
宋姨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耳边,伴随着记忆里白皎的模样一起,浮上心头。
“你现在见到的小皎已经是进步了很多很多的小皎。”
市郊的人们虽然已经悄然入睡,但市区中心仍旧五光十色。
白初贺后背抵着舒适的座椅,那些灯红酒绿的光映照在他脸上,在车内投出一个脊背微弯的投影,边缘泛着七彩的霓虹光晕。
他想起很多很多事,有关白皎的。
那些事情他并未忘记,一直放在心头,也曾经对其中的细节产生出过疑惑,但直到如今他才恍然大悟。
岭北温度舒适的夜晚,他们一起从阴家巷回来,白皎边吃饭边絮絮叨叨地告诉他,他初中成绩不太理想,私下里做了很多努力才有了如今的进步。
他说虽然宋琉从来没有对他提出过成绩相关的要求,甚至会在他考得不好的时候温柔地安慰他,但他看到过,亲戚提起他的成绩的时候,宋琉是难过的。
“我就想那我学好一点,让她不要不开心。”白皎的声音如影随形地响起。
白皎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太过郑重其事,也没有邀功的想法,就像随口提了一句天气真好一样。
但白初贺忍不住去想,白皎是个直性子,不会走弯路,他说了想学好一点,就一定是付出过相当的努力的。
白皎的那句话简简单单,但背后是他无数努力的堆积。
他的笔记永远工整,试卷夹永远整洁,上课永远认真又努力。
白皎是不是其实也有察觉到呢,他是不是也发现同等的努力,他似乎总是比同龄人要稍晚一步,所以学习的时候才会比其他人都认真呢?
他也许并不清楚,但也发现了自己的迟钝和不同,所以才会在看不见的地方加倍努力,想要宋琉开心起来。
白初贺想,白皎不笨,白皎其实很聪明,他只是没有寻常人那么灵活。
年幼的白皎不太熟练地拼写着自己姓名的画面仿佛还在眼前,旁边是宋琉和白远从来没有疲倦过的鼓励声。
但白初贺仍旧无法克制那种似乎可以称之为“心碎”的感觉,太阳穴一跳一跳,像是被火撩着。
季茹在见到他的时候感慨过,如果小月亮正常读书上学的话,现在应该也是要考大学的时候了。
她说小月亮聪明又努力,一定会考上很好的学校。
她说的没错,小月亮很聪明。
小月亮曾经是很聪明的。
那些他和大庆费劲半天才能搞懂的声母韵母,小月亮只需要安婶讲一遍就能立刻理解。那些他和大庆横看竖看都不太能明白的晦涩诗词,小月亮跟着安婶读上几遍就已经能够朗朗上口地背诵出个大概。
他和大庆固然是因为不够老实所以学不进去,但小月亮早慧聪颖,这是个所有人都公认的,毫无异议的事实。
安婶曾经半真半假地训过他和大庆,说他们不如小月亮机灵,还总爱偷懒。
后来的白初贺很努力刻苦,带着那个小小孩童的愿望,成为别人嘴里不可思议的学霸,甚至收到海市最好的中学的橄榄枝。
许多人都夸过他聪明,那些深奥晦涩的东西他似乎总比别人理解的快一步,用比他人少的时间就能学到比他人更多的知识。
但直到如今,白初贺仍然觉得,如果小月亮一直在,那他所有这些在他人口中被交相称赞的优点,在真正聪颖的小月亮面前会黯然失色,不值一提。
只有白初贺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来源于自己后天的努力。而他在遥远的从前,就已经见识过真正耀眼又聪慧的孩子会什么模样。
“小笨蛋”不应该是白皎的注解,“聪明鬼”才应该是白皎真正的本色。
但这些都没人知道了,就连曾经因为成绩而怏怏不乐的白皎本人,也不知道他其实本应该是他最向往的,像许安然那样在讲台上光芒四射的优等生。
可白初贺知道,他知道那些白皎本该拥有的东西白皎却从未得到,也许再也得不到,所以才难受到连呼吸都无法控制。
他才应该是笨拙的那个,甚至笨拙到如今才真正看清娇气又迟钝的白皎。
车子停到了阴家巷最近的马路边,白初贺听见司机的声音才抬起头来,一言不发地下了车。
夜空很阴沉,但即使阴沉到极点,他抬头时仍然看见阴云后那轮安安静静的银白色月亮。
海珠的地理老师讲过的内容倏地一下,涌上心头。
[大家是不是觉得月亮很迟钝呢?]
雨水气势汹汹,白远给他的伞在手心里转了一圈。
白初贺并没有打开伞,因为他不想伞面阻挡住自己看向天边那轮月亮的视线。
在他还年幼的时候,比小月亮还要天真的时候,曾经觉得月亮很奇妙。
不管他走到哪里,东边还是西边,南面还是北面,月亮会始终跟着他,即便距离遥远,但一抬头就能够看见,从来不会离开。
他觉得月亮真好,就算他只有一个人,月亮也会始终陪伴着他,从不让他真的孤单。
[所以迟钝的并不是月亮,而是我们。]
太多雨水纷纷落在毫无遮挡的面颊上,白初贺闭了一下眼,再睁开,那些雨水落进他的眼睛里,被捂得滚烫,再从眼睛里流出来,混入新的雨水之中。
他默念了一遍地理老师曾经说过的话,慢慢向楼上走去。
楼道内一如既往地很黑,白初贺不知道想到什么,走路的时候脚步加重了一些,一贯不灵敏的感应灯应声而亮,将楼道照得明明白白。
白皎来阴家巷的次数不多,但次次感应灯都像哑了火。
凭什么。白初贺想。
他拧开玄关,温暖的灯光溢出,客厅的灯没有关,亮着一盏沙发旁的落地灯,灯光斜映,所有家具都投出长长的影子。
沙发上窝着一个人,似乎睡得很熟,听见动静后打了个哆嗦,混沌不清地开口,“噢,狗儿啊,回来了?”
“嗯。”白初贺没有打开顶灯,“大庆哥,你怎么不进去睡?”
灯光温暖昏暗,大庆又睡得七荤八素,眯着眼窝在沙发上,没怎么看白初贺现在的模样。
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嗐,你家弟弟洗漱完出来看你不见了,说要等你回来。我寻思他之前还发着烧呢,这哪儿行啊,就叫他先去睡。他不肯,我好歹劝了半天,最后说我在这儿看着,你回来了跟他说,他才同意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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