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寒话音一顿,叹了口气说:“三年前他执意离开枫岛来到曼约顿,是因为曼约顿商会答应和他做一个交易,只要他把枫岛近一半的人力财力资源带来曼约顿,达成两地通商贸易合作,让当时曼约顿受重创的房地产、烟酒和娱乐等夕阳产业重回正轨,他们就代表曼约顿和枫岛一起联名举报下一届候选人,查理·威尔。”
“他这三年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你。”
沈月岛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波动,瞳仁很轻微地颤了一下,他对靳寒说:“如果他救不回来,麻烦您帮我们完成这些收尾的工作。”
靳寒明白他的意思,他过来就是要沈月岛一句话。
事情如果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步,那他们俩的后事该如何操办。
“除此之外,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沈月岛想了想:“没有什么了,您已经帮我们很多了,可以的话,就把我们送回贝尔蒙特吧,迦蓝山最高的那座山峰上,有我为阿勒修建的墓。”
“……”靳寒低下了头,“明白。”
“还有一样东西。”靳寒给了他一个小盒子装着的U盘,“霍深在我那有个保险柜,里面的东西只有他自己能取出来,但我怕这次会出事,来之前提前把保险柜破开了。”
沈月岛接过U盘,“只有这个吗?”
“还有一封信,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知道了。”
沈月岛也不问什么时候才是时候,更不去打听那封信里写了什么,他已经完全没了知道的兴趣,对于任何前尘往事都不再好奇,给他他就看,不给他也不会去要。
抢救室的灯灭了。
医生把霍深推出来,一大群人围了上去。
沈月岛没往前抢,被挤到后面,他隔着人群站在一米之外的地方,屏着呼吸看向病床上的人,霍深的脸是露出来的,没盖白布。
哽在喉管里的那口气终于呼了出来。
沈月岛松开手,指尖把掌心掐的全是伤口,一手的血,把他的病号服袖口都染得鲜红。
出来了不代表就脱离危险,医生说还要再观察六个小时,六个小时内人能醒过来就万事大吉,如果醒不过来,也就是这两天的事。
沈月岛没有应声,呆呆地看着霍深的脸,看着他无法睁开的眼睛。
他很想问问老天爷,这个人上辈子到底做了多大的孽,要他这辈子受这么多苦。
短短一天,沈月岛就已经快把“等待”这门课程给修满。
他从沈家出发去救霍深时是傍晚,正值黄昏,天色暗淡,没有火烧云,只有两只纯白的飞鸟。
现在也是一样,明明曼约顿的雨季已经过去,可天空还是阴沉昏暗。
正午十二点时,天黑得却像晚上。
不开灯房里什么都看不清。
陆凛起来把灯打开,然后又坐回床边,小亨挨在他边上,东子站在沈月岛身后。
不知道谁定的闹钟响了起来。
叮铃铃的声音就像在催命。
沈月岛看了一眼:“多久了?”
“……四个小时了。”陆凛说。
沈月岛转回视线,再次落到霍深身上,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们出去吧,我自己等。”
陆凛也想留下,但他知道霍深现在肯定也只想要沈月岛,就带着小亨走了,走到门边时他听到沈月岛和东子说:“你去找医生给我开一瓶安眠药。”
东子的眼睛立刻就红了:“小岛你——”
“我没力气说话了,你要是不能做,就换别人来。”
他是铁了心要陪霍深到最后,不管是生是死,都要在一起。
他对生命本就没有多少敬畏,如今更是厌恶这个世界、厌恶曼约顿、厌恶自己这一条烂命到了极点,如果没有霍深,没有阿勒,他一秒钟都撑不下去。
可是小亨今天才找到哥哥。
他冲回病房,冲到沈月岛面前,想让他再坚持一下,再坚持几年,起码和我一起去看看爸妈,但他知道这样的要求对沈月岛来说太过自私。
凭什么因为自己想要亲情就让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活下去呢?
他在沈月岛面前半跪下来,扶着他的膝盖,哑声叫了一句:“哥……”
沈月岛没给他一点反应,甚至都没抬眼看他,冷漠地推开他扶在自己膝盖上的手。
“不用这样叫,我们失散七年,兄弟的缘分已经尽了。你跟陆凛回枫岛,好好生活,有时间的话记得祭拜一下爸妈,没时间就算了。至于我,你不用管。”
小亨再也崩不住哭了起来,哭得声泪俱下,两只眼睛肿得像金鱼一样,嘴里不停叫嚷:“可是我才找到你……”这类的话。
他哭起来的样子和沈月岛太像了。
沈月岛看着他哭泣的脸,终于明白为什么霍深总说看不得自己哭,或许霍深看着他流泪时的心情和他现在看小亨流泪时别无二致。
于是他伸出手,最后弹了一下小亨的卷毛,“走吧,去过你的生活。”
东子走了,拿了安眠药回来。
陆凛把小亨抱出去,门一关上,哭声停了,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他们两个。
沈月岛坐在霍深床边,小心地擦掉自己手心的血迹,把手指伸进他的手指里,和他十指相扣。
这只手不再温热,变得冰凉又无力,上面还有很多伤疤和血口,只有那些茧还刻在原本的位置,很轻很轻地磨着沈月岛的手心。
“对不起。”他说,“这次我认出来了。”
“是我的小队长。”
病房里没人能回答他,他就自己说自己的,想到什么说什么。
说他交代给靳寒的后事,说他在迦蓝山的墓地旁边洒了一圈风信子的种子,说等以后躺进去时要带上两包姜饼糖,后来想想又算了。
带糖进去会引来虫子,他不想阿勒被咬。
抢救时时间过得那么慢,现在时间又过得这么快。
沈月岛觉得自己还没说几句就听到闹铃又响了,他拿过来把手机砸到墙上。
只剩最后一小时了,霍深还没有醒。
他没有惊慌,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是平静地等待着霍深的结局,也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有人陪伴,死亡就不再可怕。
靳寒给他的U盘掉了出来,他捡起来,看到桌上摆着陆凛留下的电脑。
应该看一看的。
这样想着,他把U盘塞进电脑,看到里面只有一个文件夹,名字叫作录像。
文件夹一点开,弹出了几十上百个视频,全是霍深录的。
每个视频下面都有日期编号,日期跨度很大。
沈月岛看向床上的霍深,下意识抓住他的手,把第一个视频点开。
日期是七年前,阿勒“死”后第二十三天。
视频点开先是一片黑暗,能听到海鸥的叫声,然后镜头被抬了起来,对准一个蒙着黑布的男人。
沈月岛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阿勒。
他局促地站在镜头前,浑身上下都被黑布包着,只露出一双灰绿色的眼睛,眼睛周围布满了蜘蛛网一样的暗红色烧伤疤。
镜头是歪的,他想调试一下,就抬起手对着镜头后面帮他拍摄的人比划了一个简单的手势,沈月岛还在奇怪他为什么光比划不说话,就看到拍摄的人递给他一块板子和一根笔。
阿勒在板子上写道:着火,声带坏了。
沈月岛的瞳孔蓦地一缩,扭头捂住嘴巴。
苦咸的泪水从指缝里溢出,心脏仿佛被人挖了出去,扔进滚烫的油锅里炸。
他想过阿勒那几年会过得很难,但没想到他连正常说话都不行了。
视频里阿勒还在写,笔尖沙沙地动得缓慢。
他从小在贝尔蒙特长大,学的是藏语,汉字认不全,写得也慢。
他看着镜头,指指自己的声带,又指指脸,然后在纸上写:声带和脸,都在治,医生说治好了会变,两个都会变。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但陆凛说如果我有恋人,那他一定会想念我原本的声音和模样,所以录下来,留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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