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有人叫他去干活。
下次再录是十多天之后,时长变得更短。
那些黑布依旧缠在他身上、脸上,沈月岛知道,光是露出来的眼睛外面就有这么多疤,那黑布之下肯定还有更多伤痕。
他觉得丑,不想给自己看,每次面对镜头都想躲。
毁了容的人最怕照镜子,更不用说他的声音和脸全都毁了。
但即便这样还是坚持录了下来,就因为陆凛说他的恋人会想看。
第二个视频在拍海,他只出镜了一只手,手背上写着:大海,很好看,我第一次看。
第三个视频是别人拍的,看起来是抓拍,他蹲在码头上吃饭,身后放着一摞一摞快ⓝ₣垒成一堵墙的麻袋,很多人打着赤膊把麻袋扛起来运往另一个地方。
阿勒刚吃两口,就有人抢过他手里的塑料袋扔了,袋子里还有半个馒头,他低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起身继续去扛麻袋。
那天还有第二个视频,阿勒依旧蹲在码头上,背景的麻袋没了,变成一片海,他把脸上的黑布扯下来一点,小口小口很斯文地啃着个馒头,露出来的指甲缝里全是血,扯麻袋扯的。
他没说话,但能看出心情很好,眼尾是轻轻挑起来的,他遇到开心的事时就会这样淡淡地笑。
沈月岛不知道他在开心什么,是搬完了麻袋吗?还是终于能安安心心把一个馒头吃完了?
视频里传来小孩子的笑声,阿勒把镜头移了过去,然后沈月岛就看到甲板上站着个卷毛头小男孩儿,穿着一身整整齐齐的绿色背带裤,两手抱着个很干净的奶瓶。
沈月岛知道他的开心事是什么了——他捡到了小亨。
镜头再一次转了过来,阿勒还在看小亨,还是那样挑着眼尾淡淡的笑,然后他转过脸来,对着镜头很慢很慢地说了两个字:“小、岛。”
声带可以发声了。
从那之后的每一条视频,他都有说话。
偶尔也会把黑布扯下来一小点,给沈月岛看他越来越好的脸。
每个视频的开头都是千篇一律的。
他正干着什么事,然后抬起脸来找到镜头,轻轻叫“小岛”。
声音是文字更缱绻的表达。
他只能写时从没写过沈月岛的名字,可以开口了就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叫他,仿佛是怕自己忘记这两个字的发音,又或者在为他们多年后的重逢做着演练。
每次照例问好之后,他都会给自己说一句简单的开场:“小岛,这是你离开我的第五十天,第六十天,第一百天……”
直到第一千四百六十天——沈月岛的22岁生日,他在那天离开枫岛来到了曼约顿。
这些视频的时长很短,内容也大多相似。
除了别人抓拍的日常之外,就是他面对镜头读一段干巴巴的话。
诗集、杂志,或者船上的招工小广告。
有时他站在甲板上吃饭,有时他躲在船舱里和货物躺在一起,有时他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流里,看着路边迎风生长的一株风信子花。
视频没有脚本,完全随心,什么时候有空就什么时候拍。
日期不连贯,画质也不稳定,但沈月岛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声音的变化,感觉到他整个人的变化。
少年原本清亮的嗓音一天一天变得低哑,原本干净的眼神慢慢蒙上成熟和狡猾,蒙着脸的黑布拿下来,还未淡化的疤痕下是一个他们都不认识的人。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小队长在慢慢消失,霍深在慢慢长大。
彻彻底底变成霍深的那天,是沈月岛离开他的第三百四十九天。
视频里他没有讲话,而是唱了一首歌,他曾经写给沈月岛求爱的歌。
镜头很晃,他躲在狭窄的船舱里,靠着货箱,侧过头从圆窗里往外看大海,很轻很轻地哼着那首歌,哼到一半时他扭过头来,看到了镜头里的自己,然后歌声就停了。
沈月岛按停了视频,他不敢再看了。
因为他知道阿勒和他看到的是一样的——一副完全陌生的皮囊,ⓝ₣里面却装着他的灵魂。
有些东西从那天起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彻底从阿勒变成了霍深。
呆愣良久,沈月岛还是点开了视频,尽管知道不可能,但还是他想要陪阿勒一起。
他把手机拿近一些,阿勒也把镜头拿近一些,视频中的脸慢慢放大,每一道疤都清晰起来。
阿勒茫然地盯着画面里的人,盯了很久,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脸,还没摸到,眼泪就滑了下来。
这是沈月岛第三次看到他哭。
第一次是他们遇到泥石流那天,他失去了陪他长大的小马。
第二次是分手那天,他失去了约定要和他长相厮守的小伽伽。
第三次就是现在,他失去了自己。
这条视频停在了这里,结束得很突然,因为阿勒一眼都不想再看到镜头里那个人。
他那天一整天都躲在船舱,想了很多东西。
前十分钟是想他的马,他的箭,想给过他很多关照的老额吉,想他从小长到大的草原,想一切一切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的所有。
当然,他也想过停下。
停在这里,放弃计划,把霍深赶走,把阿勒换回来,任沈月岛自生自灭,然后他找一片新的草原养一匹新的小马,过回自己喜欢的简单自由的生活。
但他没有,他要带他的小伽伽回家。
所以十分钟过后的一整天,以及那一天之后的七年,他都在想沈月岛。
“看完了。”
沈月岛关上电脑,半伏在床上,亲吻霍深的额头。
最后十分钟了,他还没有一点苏醒的迹象,呼吸依旧那么微弱。
沈月岛不再看表,他去洗手间给自己洗了个脸,然后打了点水帮霍深把手和脸擦干净,手指抚摸着他眼尾下没有受伤的一条皮肤。
“没事的,队长,没关系,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会在一起。”
他不知道霍深是不是为了他还在生死线上挣扎,但他不想让他再这么苦这么累,如果真的只有死亡才能解脱,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他把那瓶安眠药倒出来,放在手里一大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他一颗一颗地数。
小亨哭着闯进来,扑到他身上求他别死:“哥,你们都是我哥,我舍不得深哥,我也舍不得你,爸爸妈妈没了,叔叔也没了,我还没来得及和你相认呢,我只有你了……”
“你只有我了,我就得为你活着吗。”
沈月岛没有抬头,垂眼看着那把药。
“你只有我了,我得为你活着,我是爸妈的孩子,所以我要为他们报仇。沈氏集团几万员工要吃饭,所以我得让集团恢复荣光。”
“这是我身上的因果,是我的责任,我该做的,我为这些奔走一辈子都应该。”
“可他呢?”
他看着小亨,问他也问自己。
“他和我有什么关系?和你有什么关系?和沈家又有什么关系?”
“他收养你时不过二十出头,在码头扛麻袋,一个麻袋能给他多少钱?他一次要扛一百多个,顶着那一身伤扛得十根手指都是血,赚来的钱只给自己买了个大一点的馒头,却给你买奶粉。”
“你当他为什么?”
理由说出来沈月岛都觉得可笑。
“就因为你是我弟。”
“他都没见过你,只看过你的照片,就把你捡回来自己不吃不喝也要养。”
“我不过拿几句甜言蜜语,哄他和我谈了半年恋爱,他就把这辈子都搭给我了,可你看到头来他和我要过什么?”
“他只和我要过一块木雕,我都没来得及给他雕完。”
小亨吸着鼻子,把自己哭成泪人,哭他哥也哭霍深。
沈月岛不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着弟弟流泪,抬起手放在他头顶,揉他柔软的卷毛。
“对不起,小亨,你就当我自私吧。”
“我已经为你们撑了七年,该做的事我做了,该报的仇也报了,我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了,爸妈在下面互相作伴,你有陆凛也不会寂寞。只有他,他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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