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峙却笑道:“而我的意思只是,关于九二三特大爆炸案的细节问题,我听说白轩逸颇有高见,或许我需要找个时间和他磋商一下。”
何意羡双手撑在露台的栏杆上,遮不住沉郁的脸色:“他们一分院公诉处人都是我的,这事你用不着出山。”
何峙笑道:“好,那老师就等着坐享其成了。”
“嗯,不用操心。”何意羡虽然快速整理了一下千头万绪,但说出来的话,大不似往日沉定,“以后白轩逸的事……本来黑白就不是一路人,就不要到处拿着尺子去比量别人了吧?”
“黑与白?我从不这么认为。”何峙却道,“所谓黑与白,只是光在视网膜上投射出来的不同信号,根据大脑成像条件定义出来的色彩。每个人的成像不一定一样,黑也分不见五指的黑与含而不露的灰调,而白…白也有沉静美好的白,与冷酷无情的白。坚持非黑即白,是一种狭隘自欺欺人,仅此而已。”
两人的目光交汇于月光下,何意羡极尽克制,没有说话。他的左眼尾缝过针,这样完全垂下来的时候,仔细看,那疤痕十分不浅的。
“此外,我想,这件事除了诉讼程序需要的准备之外,应该还需要情感方面的考量。”何峙背靠着大理石扶手,抿了一口酒,二人完全是相反方向站立着,“意羡,你很聪明,你应该明白——人很难做到真正以德报怨,尤其对于我来说。而白轩逸,他伤害过你的感情。”
何意羡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笑了一声,反唇相讥:“本来就没有感情,怎么伤害?”
“是吗?”何峙的疑问点到即止,却只是陈述,“四年前,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枪杀了自己的兄长,也是你那时深爱的、已经订婚的恋人。所以论到感情,那么恨,你总该是有。”
过了极其漫长的分秒,那为了意气痛饮的一口烈酒,开始发酵,辛辣干涩,唇舌刺痛。何意羡道:“四年前……白湛卿,他是人质,他被劫持了。你告诉我,如果为了他一个人,不开枪,火线烧完,炸药引爆?感恩节,布鲁克林大桥多少辆车?多少条命?多少个家?你告诉我…他白轩逸是一个人,他不是神,他有什么别的办法?如果我是他,或者你是他,又要怎么选才不会错?”
何峙眉梢轻纵,露出一丝值得品读的笑容,道:“好,我可以试着设身处地地回答你。”
他说:“如果我是白轩逸,我再清楚不过,我是个与生俱来的枪械天才,我的枪法很神奇,闭着眼睛也总是能在敌人身上打出出其不意的致命一击。这构想不是天方夜谭,因为就在事发的前一个月,相同的恐怖主义犯罪团伙炮制了一起劫持人质案件。这位传说的神枪手,当时也是孤身一人,却超过两百米外一枪打中手腕,瞬间打破僵局,人质全身而退,没有一个无辜者伤到毫发。那么一个月后的相似场景下,天气晴好,布鲁克林大桥上风平浪静,区区不到一百米,既没有风阻,又没有障碍物,所以,我想我如果是白轩逸,当时的选择,应该远远不止玉石俱焚,一枪三命,留给你无穷无尽的痛苦这一条路。”
何意羡手臂垂落,后脊微麻,闭着眼睛,只说,够了。若有似无间,呼吸急缓不一。
“我理解你旧忆难堪,但只是一个提醒,尽作为你的老师、你的长辈的义务。意羡,你骗不了我,也骗不了自己。”何峙转过身来,望着他震颤着的指尖与眼睫。
他继而说:“以及,我想你或许有些情感错位了。面对白轩逸,面对他与往昔爱人一模一样孪生兄弟的脸,意羡,你在做一个不愿意醒的梦。”
第16章 雷声却擘九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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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意羡要强硬地终结所有话题,却有个小女孩踉踉跄跄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奶声奶气地叫“哥哥”,“哥哥”。
何意羡一讶,赶紧脱下衣服裹住单薄的小姑娘:“琳琳,这么晚还不睡觉,小心着凉了。”
另外有个小男孩,与她年纪同等五官相仿,此时站在墙根踢石子玩,眼神却不断往这边瞟。
何峙面孔一板,他选择严肃时,着实令人生畏,对男孩道:“小艾,教养呢?过来跟哥哥问好。”
对于何峙的身家地位来说,他的风流程度只能算是中等偏下。没有结出石榴籽多的后代,膝下只有一双幼子。女孩叫琳琳,男孩叫小艾,龙凤胎,混血儿,雪肤碧眼洋娃娃般,然生母不详。
断断续续的,何意羡代为照顾过他们姐弟。其性质,约等同于当律助时,帮领导去收发室跑腿。他不喜小孩,爱心贫瘠,所以当时大加描绘的喜爱,多少掺和点竞争东宫近臣、太子太傅的雄图,在何峙众多门生中露个脸,冒个尖。当然,那是他们师徒关系还健康的时候。但是人非草木,加上年岁长了,他时不时惊觉出点无处施放的父爱,一来二去,还真对这两个小孩上了心。
琳琳智力发育迟缓,又是兔唇儿,咬字不清。何峙代为宣之道:“你上次来教的那首花之舞她学会了,要和弟弟四手联弹给你听。”
何意羡笑道:“那太好了。不过今天太晚了,明天他们还早起吧?琳琳,改天如何?”
琳琳抱着他不肯撒手。何峙从善如流:“琳琳,别这么不讲理。这么晚了,让哥哥回去休息。你们要是真的舍不得,就送送他。意羡,我有点累了,就不送你了。”
从主楼到大门,着实有一段距离。何意羡开车载着两个小孩,打打闹闹,致使十分钟还没到一半的路。
何峙是一位过苛的严父,连电子产品都不让孩子碰。导致小艾刚坐上车,就把何意羡的手机抢走了,争分夺秒搞一把5v5。
正在激情团战,一个来电突然插入。打了个岔,队友蒸发,水晶爆炸,晋级赛第六次失败,倒扣两颗星。小艾震怒,戳屏泄愤,电话意外通了。
“来趟警局。”白轩逸的号码,白轩逸的声音,白轩逸的说话风格。
何意羡拐了个弯,皱了下眉。小艾瞪着眼睛龇着牙:“你谁啊!你妈死了!”
何意羡扬了点声音,回答:“我睡觉了,明天再说。”
“你在哪?”白轩逸显得不容回绝。
却遭小艾当头棒喝:“在我爸家啊!我爸是何峙!我让我爸告你!往死里告!告到你破产!”
何意羡听笑了,一点制止的打算都没有,感觉这话消融了一宿的压力。小艾这孩子野蛮生长,小草一样风吹吹就长了,倒有自己几分英姿。
小艾大加问候,何意羡正乐,却听他忽然熄火了。狐疑地透过后视镜一看,小艾人就像定格了。
这是因为,白轩逸用他们姐弟纯正的母语,说了一句:“Avery,可以安静?”
小艾的本名,何意羡都不知道。对于小艾他自己,这五个字母组合起来的发音,也只在幼年依稀的几响中回荡过。
然后白轩逸说:“Evelyn,电话给他。”
琳琳是个第六感心觉禀赋极强的孩子,眼中闪过本能的惊恐,然后居然真的听从了一个素未谋面男人,身在遥远的指令,扑去抢来手机,惶急无端塞给何意羡。小艾及时逃开八丈远。
这种逼人的气场,不由让何意羡也正色起来,不及思考其中离奇之处:“…说。”
白轩逸道:“现在来警局,受害人的妻子要求见你,她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其实,在他说第一句的时候,何意羡就已经改变了GPS的终点定位。但就是不肯低这个头:“哦,为什么不是孙队叫我?你私底下来通知,白检,这符合纪律?”
白轩逸那里的环境音很嘈杂,像驶在高速公路上:“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到何宅大门了,何意羡下车,把琳琳抱下来,一边道:“我在哪?白轩逸,和你有什么关系?是谁早上甩的脸子,摔的我车门?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是你的哈巴狗?”
对面传来一个挂挡的响声,白轩逸道:“何意羡,你今年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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