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性死亡(48)
他说。
“砰!”
玻璃碎裂声在六号窗口里炸响,柯璇猛地抬头,在所有窗口化为光沙之前,看到了一张满是污血的脸。
……
Christie在笑。
穿过橱窗的子弹瞬间击穿了她脆弱的脑袋,带着玻璃的碎裂声,坠进殷红的夕阳里。
印桐看着她踉跄了两步,身体前倾着倒在面前的圆桌上。她像个失去平衡的人偶,砸翻了桌上的卡布奇诺和小蛋糕,雪白的纱裙渐次浸染上棕色的咖啡液,滴滴答答得满是狼狈的模样。
然而她没有站起来,就像是大脑传达直立的神经被切断了一样。她仰着头趴在圆桌上,被子弹击中的半边头部裸露出苍白的素体,胶质的眼球向上翻着,牢牢地锁定了印桐的方向。
她还在笑。
她的另外半边脑袋依旧保持着几息前的模样,莹白的皮肤上还泛着浅浅的红晕,小巧的朱唇仿若刚摘下的樱桃,每一处都漂亮得令人赞叹。
印桐看着她柔软的发丝勾勒着小巧的耳垂,每一根发丝都像纤毫毕现。他看着她脸孔的接缝处散落细碎的光沙,那些光沙对面,被子弹击中的地方,苍白的素体就像劣质塑料一样。
印桐站起身,缓慢地向后退了两步。
他曾经设想过无数种可能,猜测过Christie也许是科学院派来监控她的暗哨,也许是一台具有自我思维的人形机器,却未曾想到陪伴了他三年的少女甚至连机器人都算不上。
她只是一段数据,一段破坏了载体就无法凝聚的虚拟影像。她所有的表情所有的动作都是人为事先设定好的,所以当然无法理解印桐的挣扎,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想法”,她的数据库里只有应该执行的“命令”。
她只具有数据应有的判断能力,她的“思维”完全是由1和0组成。
她只是一个系统。
系统的“占有欲”,就等同于“囚禁”。
印桐向后退了半步。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陈彦曾说过:“Christie永远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和你生气。”彼时他以为是陈彦的劝说改变了Christie的想法,如今他才意识到,Christie不会生气,因为她不具有生气的“能力”。
如果陈彦可以改动Christie的数据,如果他可以篡改判定的条件,那么Christie将永远不会执行“生气”的选项。
所以,陈彦才那么笃定。
所以在科学院的高压监控下,他才被允许和Christie接近。
印桐踉踉跄跄地跑出甜品屋的大门,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街上。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往什么地方走,也不知道自己可以逃往什么方向。
他站在马路中间,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看到铺天盖地的黄昏降临在视野里,空旷的商业街上多出了无数摇晃的人影,他们耷拉着脑袋,拖着肮脏腐烂的虚体不断前行。
炙热的夕阳在地面上留下斑驳的光点,印桐看到甜品屋的橱窗里,Christie还扭曲着脑袋趴在桌面上。
她在笑。
只拥有半边脑袋的少女拧着头,看着他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她说:“桐桐,只有我能保护你。”
而后刹那间,彳亍在整条街上的路人都转过了头。
第53章 .18:45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falling down.*”
中央城37号,通往地下密室的楼梯上,年幼的孩子正拉着老管家的手向下走。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my fair lady.”
他哼着刚学会的童谣,踩着楼梯一路走得蹦蹦跳跳,声控的壁灯随着他们的步伐在墙壁上亮起,男孩看着高处柔黄的灯火,忍不住惊叹着停下了步伐。
“管家爷爷,这是什么呀?”
他仰着头,缀着雀斑的小脸上跳动着好奇的神色,老管家忍不住蹲下身将他抱在了臂弯里。他说:“小澄,这是灯。”
“灯!”
“对,灯。”
“哥哥也见过这样的灯吗?”
老管家愣了一下,摇摇头,颇感遗憾地叹道:“哥哥还没来得及看见。”
“那哥哥什么时候能看见呀?”
老管家笑了,他说:“爷爷带小澄去见哥哥,小澄自己问哥哥好不好?”
温暖的壁灯再次向下延伸,孩童的歌声穿过漆黑的甬道通往地下深处。他不知道自己将见到的哥哥正沉睡在这条甬道的尽头,躺在纯白的无菌舱里,意识已经接上了数据终端。
他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已经停止了呼吸。他暖黄色的发丝与纤细的金属丝相连,隔着厚重的玻璃墙,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白鼠。
他在找一个人。
一个只有他能保护的人。
……
eve仰着头,望着远处阴沉的天空。
黄昏渐次沉淀成浓郁的红酒,勾勒着重云铺散在天空的尽头。她睁着那双殷红的眸子远眺着云层间的城市监控,瞳孔间散开上万幅画卷,无数的人类在其间欢笑着、交谈着、嘶吼着、哭泣着,他们在这片黄昏下,体验着所谓的人生。
eve收回视线,发现有一道模糊的身影挡住了她眼前晦涩的夕阳。
男人在她面前蹲下来。
他穿着一身烟灰色的呢子大衣,样式是在大街上走几步就能撞衫的常见款。eve看着他对自己笑了笑,而后眼前一黑,她就被对方遮住了眼睛。
有什么东西贴在她唇上,eve仔细判断了一下,觉得男人应该是希望她做出“舔”的动作。
于是她伸出舌头,模仿着刚从终端里抽调出的数据,小心翼翼地用舌尖碰了碰面前的“物品”。
“感觉怎么样?”漆黑的视野里,她听到男人问。
“10%的脂肪,20%的蔗糖,3%的蛋白质,4%的能量,35%的碳水化合物,还有”
“eve,”男人打断了她的话,“我是说,它尝起来怎么样?”
“根据社交平台上收集到的数据信息进行对比,可能会有30%的人觉得太甜,70%的人在这种天气觉得太凉。”
eve停下了陈述。
她听到男人笑了,音色通过数据分析至少带有65%的愉悦。她的判定系统将男人此刻的情感归结于无奈,得出的直接结论,就是男人并不想听她再汇报下去。
于是她闭上嘴,几乎调用了此刻所有能调用的数据信息来分析男人的意图。然而社交媒体上文字信息繁杂多样,离开了六角阁楼下的处理系统,eve觉得自己根本支撑不了这么长时间的计算。
——这种问题太难了。
——人类的思维回路到底是怎么构建的,他们难道不会因为过载而停止运转吗?
娇小的少女一动不动地站在夕阳下,仰着头,隔着男人的手看向他的方向,脸上难得露出了几分茫然的表情。
于是男人笑了,他松开捂住eve眼睛的手,将冰淇淋贴近她的唇瓣。
他的眼睛里含着傍晚的柔阳,瞳孔中的温柔几乎要满溢出来。eve看看他又看看唇边的冰淇淋,伸出舌头再次舔了一下,思忖半晌,慢慢地吐出一个字。
“甜。”
男人揉了揉她的头发。
他没有接着这个字再问下去,大概是为了给eve留下一些分析处理的时间。新纪元后第一台具有自我思维能力的电脑自然拥有举一反三的能力,只不过科学院的那帮老匹夫不会开启,也不愿意培养eve懂得人类的情绪。
在他们眼里,机器就应该有机器的样子。
男人将冰淇淋放进eve的手里,站起身,拉过她另一只手。
“你刚刚在看什么?”
eve通过简单的行为分析,判断出男人的举动应该是建议她吃掉眼前的冰淇淋,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又舔了一口:“那个孩子死了。”
“上回你说的那个?”
“对,”eve停下舔冰淇淋的动作,认真地点了点头,“三代eve。”
“我记得她不是还能再活几天?”
eve眨了下眼睛,一张半透明的虚拟光屏便停在了男人面前。
上面的倒计时已经归零了。
“强行调动最高权限,负荷太大。”
“是么,”男人随口应了一句,他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对这件事毫不在意。他只是拉着eve穿过游乐场的检票口,闲庭信步地走向不远处漂浮在半空的动物气球。
他说:“没事的,我们还能再玩一段时间。”
……
暮色西沉。
温琪从悬浮车上跳下来,“砰”地一声甩上了车门。
他推开上前报告任务的工作人员,跨过马路冲进大敞四开的甜品屋里。晦涩的日光未曾阻止他看清眼前的场景,橱窗前的圆桌上残留的咖啡液已经被打上证物的标签,建立了立体投影。几个清扫机器人正挤在一旁,试图将现场恢复成六点前的模样。
温琪知道,等到明天早上,站在店里的就会是另一个“印桐”。
没有人会察觉出老板已经换了人,没有人会发现橱窗边经历过一场争吵,没有人会知道那张桌子上曾经躺着一个被枪击中的仿真人型。所有的一切都将成为这场黄昏里的秘密,和那个残留着弹孔的橱窗一起,埋藏在人们肉眼无法看到的地方。
正如他们永远无法透过虚拟影像看到街对面玩具店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正如他们现在来来往往高声谈笑,根本不知道这家写着“维修中”的甜品屋,刚刚经历了怎样的劫难。
——“维稳”这种词语,本身就是人们用来掌控社会稳定的手段。
温琪转过身,大步离开阴暗的甜品屋。
他站在商业街上,环视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听到箱庭online的广告在不断重放,突然想起柯心妍曾经说过的话。
她说:“倘若有技术能突破虚拟度70%的界限,那么人们要怎么证明他所存在的世界是真实的,还是虚拟的?”
然后同样的话语从他背后响起,温琪转过身,看见柯心妍穿过来往拥挤的人群。
她说:“温队长,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但是现在,拜托您留在这里。”
温琪听到少女笑了,柯心妍轻柔的声音穿过箱庭online嘈杂的宣传广告,带着一种奇怪的、不可左右的坚定。
她说:“这件事合该让我先去做,毕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个地方。”
“我既然能逃出来一次,就能逃出来第二次。”
18:44,街对面商场上的循环广告戛然而止,巨大的虚拟光屏上一片漆黑,隐隐映照出天际阴沉的火烧云。
人们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低声密谈窃窃私语。突然间整块虚拟光屏在半空中碎成无数细小的光沙,杂乱的电流声穿透晦暗的夕阳,人们听见少女娇声嗲笑道。
“欢迎来到箱庭online。”
她说。
“我们保证,这场游戏只有happy ending。”
……
同一时间,湖畔小区。
聂霜双正蜷缩在沙发下狭小的空间里。
他抱着书包,尽力缩小自己的身体,包里面仅剩的半袋面包和一瓶矿泉水将是他未来三天的口粮,他需要在这里待够72个小时,才能掀开上方的面板钻出去。
他和董天天约好了,一旦发生什么事,就立刻躲进这里。
他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不能打开手腕上的移动终端,他环着膝盖蜷缩在漆黑的安全室里,脑海中不断地回荡着十几分钟前接到的通讯。
他从来没听过董天天那样颤抖的声音,他大喊着,就像在克服不断侵蚀意识的恐惧。
“跑!”
……
水声淅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