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啦, 在逐渐稳固统治、开创辉煌功业之后,皇帝亦能匠心独运,从周公诛管、蔡的先例着手, 为自己的事迹提供强而有力的辩护。但至少到现在为止,官方的说法依旧是含糊不清, 顾左右而言他, 充满了太极混沌的美感。而长孙无忌因循旧例,回答得亦滴水不漏。
以往常故事而言,到了这一步皇帝也该闭嘴收声,最多回宫与皇后聊聊他屠兄宰弟后难以释怀的微妙心境,就实在不必在此打搅公务, 揭开大家都不想面对的历史遗留了。
大家操刀子一齐砍死前太子这种事情,说出来总不大妥当吧?
但皇帝并没有见好就收。他沉吟片刻, 低声道:
“哭声小事,朕也不以为意。但太上皇——太上皇驻跸宫城,也在梦中听到了北面的哭声。”
一语既出, 房玄龄长孙无忌杜如晦等等秦王旧臣立刻挺直了后背, 虽然神色依旧是从容不变, 但眼眸中却迅速闪出了细微的精光。这些亲身经历了昔日玄武门之变的大臣们齐齐抬头, 气氛瞬间凝重了下来。
显然,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玄武门之变中真正不可告人的痛点——死去的太子与齐王已经是冢中枯骨,除了偶尔刺痛皇帝那仅存的天伦良心以外再无作用;而太上皇——活着的太上皇,才是贞观政局中天然的政治地雷,传统伦理道德体系里无论如何也解释不过去的要命bug!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君臣父子,永无更张。同时占据君、父两个致命生态位的太上皇帝,在儒家伦理上对当今至尊可谓是碾压性的优势,而且绝无翻身的可能。如果说杀兄弟还有周公的先例,那凌逼亲父,可就真是孔孟亲口认证的禽兽不如了。
这种致命而微妙的伦理关系,绝不是皇帝依仗暴力可以轻易弹压的。李二陛下当然可以搞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丛林逻辑,但以暴力打碎道德,也必将在衰弱时为被暴力所反噬……三百年南北分据,这种丛林逻辑下毫无底线的彼此杀戮已经见过太多了;如果李二陛下还对他的王朝抱有期待,如果李二陛下还希望能过一个稍微平静的晚年,不至于在史册中留下媲美桀、纣的骂名,那他就必须与自己的亲爹合作,也必须与君臣父子的伦理妥协。
所以,贞观一朝的政治基础,大唐国泰民安的平稳,至少有一半是建立在太上皇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眼力劲上。换言之,如果太上皇某一日闲得蛋疼不再那么识时务,那只要轻轻多一句嘴,都足够让朝廷地动山摇,朱紫官帽滚落满地,无人收捡……
这样危险之至的人物,岂能容得半点的疏忽。哪怕陛下仅仅是在太极宫中多放了一个屁,都得让宰相们耸起鼻子仔细嗅闻,直到分析出太上皇大便是否干燥为止!
几位重臣彼此换了一轮目光,终于推举首相房玄龄开口:
“太上皇帝有何吩咐呢?”
北面极为玄武,太上皇帝别的不梦,为什么偏偏梦到玄武门的哭声?梦里的声音不在别的地方哭,为什么偏偏在玄武门哭?
有预谋,有算计,有蹊跷,这事情绝不正常!
作为当道执政的首相,房玄龄充分表现出了昔日玄武门运筹帷幄之中的决断。当他开口发问之时,左手已经伸进了衣袖中掏摸,预备着只要听出至尊话风中一心半点的不对,立刻就题本上奏,预备将太上皇帝迁至别宫,“好生奉养”——自玄武门之后,这份迁宫的奏本日夜不离,已经在他身上搁了足足三年,多日筹谋的苦心孤诣,而今终究能派上用场!
当然啦,如果皇帝无意与亲爹翻脸,只想敲打左右以示警戒。那无论是清理宫掖、更换侍卫,抑或秘密访求,房相公也都有相应的奏折预备——他每日都让夫人在官服中密密藏好了数十份奏折,包揽上下,绝无疏漏,只是今日翻找起来,略微有些吃力罢了。
但皇帝并没有什么严峻的神色。他沉默片刻,只是稍稍叹了口气:
“太上皇没有说什么。只是梦魂不安,身子实在有些不适……”
所谓麻杆打狼两头怕,皇帝固然怕他老子发癫掀桌子,太上皇又何尝不害怕自己的二儿子脑子一热?太上皇帝在后宫日日逍遥快活,乐不思蜀,其实也实在不想提起武德九年的旧事了。
所以,这一次稀奇古怪的梦境,绝非太上皇帝有意提及,而是哭声日夜不休,惊心动魄,将老皇帝搅得夜不能寐,神思消减,甚至偷偷请了几次御医。而至尊晨昏定省之时心生疑虑,让长乐公主悄悄打听再三,才终于知道了底细。
至尊父子两人居然同时遇到了如此稀奇古怪的梦境,那梦境的含义可就格外的意味深长了。皇帝将众位重臣召集至此,自然也不是无的放矢。
房相公沉默片刻,抬头悄悄觑一眼端坐的皇帝,只以余光撇见那凝重肃穆的神色,心下便不由咯噔一声,暗叫不妙——十余年君臣默契,他可是太熟悉自家皇帝的神态了;仅仅窥探到这一点情绪上的变动,便立刻意识到了整件事情最麻烦的关窍:
皇帝恐怕是有了几分心软!
与寻常历史中毫无人伦杀子如杀鸡的老登不同,太上皇帝虽然在武德年间也颇有刻薄寡恩阴损毒辣等等司空见惯的下三流招数,但至少在早年太穆皇后尚在时,对几个嫡子的父爱也是真挚诚恳,不掺虚假,一片拳拳舐犊之心,不能因日后的凉薄而抹杀。
也正因如此,李二陛下再狠心决断,亦绝不能忘怀往日的情分——或许玄门冲冠一怒时,彼此间激发过恩断义绝的恨意,但现在大局已经抵定,就算看在往日抚育之恩的面上,也不能一直苛待自己的亲爹吧?——太穆皇后可还在天上看着呢!
所以,在这样虚妄无稽的事情前,皇帝才不能不多一点犹豫……说难听点,就算玄武门前的哭声真是那两位,而今又能如何呢?隐太子与齐王活着时尚且不能奈李二陛下何,何况乎如今身为幽冥之鬼。京中多的是法力高深的道士,只要请楼观道做它两日法事,再厉害的野鬼也不过是烟消云散而已。
但是,昔日屠兄杀弟,还可以算是情势所迫下被逼无奈的反击;而今当着亲爹的面将兄弟打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翻身,那似乎就太过于残暴而恣睢了。皇帝并不是前朝刘子业、高纬一流的人物,一时很难下这个狠心。至于大臣们——武德九年以性命劝谏至尊杀兄弟已经够强硬了,要是再这么强硬下去,他们也该考虑考虑千秋史书,春秋工笔了。
眼见秦王府的旧臣们以眼观鼻以鼻观心,一问一个不吭声,皇帝的目光逡巡一圈,索性点将:
“魏卿?”
魏征袍袖微微一颤,不能不上前行礼。但俯仰之间,心中却大觉犹豫。显然,皇帝之所以金口垂询,一面是看重了他隐太子谋臣的身份,另一面却也是倚重他魏相公的副业——地府的鬼差到底是怎么办事的?活该下十八层地狱的孤魂野鬼枉死冤魂,居然还跑到宫中来鬼哭狼号了!
这显然是严重的失职,决计无可抵赖的过错,足够让皇帝派遣魏征直入地府,行文地藏讨要说法……但问题在于,魏相公仔细思索了这几日下地府办阴差的种种见闻,委实找不出有什么骚乱动荡的影子。真要他开口解释,那实在也无话可说。
如此思来想去,魏相公只能拱手应承,咬牙将此事答应了下去。
“臣——臣一定设法探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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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太子,齐王?”崔判官一脸惊愕:“这两位怎么会在玄武门呢?”
被香火招来的地府判官茫然思索了片刻,从袖中摸出一本黄纸账簿,仔细翻阅数次,终于点头:
“……不错,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的死难者,至今尚在嵩里听审,是断然不会往来阳世的。想来是皇帝陛下听错了吧?”
魏征拱手致谢,心中却犹自狐疑。他往来阴阳,对幽冥的体制颇为熟悉,晓得地府鬼差们的办事效率,只能以骇人听闻、匪夷所思来形容——据说早先地府办事不谨,曾被某只石猴打上门来,一把火烧了半个阎罗殿;直至而今八百年后,当日被烧毁的生死簿都还没有补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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