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坐下没多久,王绅就连连看了庾筱几下。
庾筱转了目光过去,悄声传音问:“怎么了?”
王绅又看她一眼:“觉得你今日有些奇怪。”
庾筱错愕地回望过去,意识到了王绅的意思,她失笑,随后连连摇头:“今日更奇怪的其实是孟彰。”
王绅默默看她一阵,目光转过,滑向谢礼。
谢礼无言地看了看王绅,又看看庾筱,暗自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往后可能需要多注意一些了。
“怎么了?”庾筱悄声问谢礼。
谢礼摇头,回道:“总觉得今日最正常的是我。”
王绅和庾筱定睛看他少顷,同时瞥开视线。
他们两人那动作、那神态,已有五分相似,可见其默契。
宴席长长铺开,从这处孟氏宅邸的正厅一直延伸到外头的长廊,足足摆了有一百二十八桌,每一桌的客人都在低声跟同席而坐的其他人闲聊,也不独独只有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三个人在走神。但是……
也正因为如此,才凸显了与他们同席而坐的另一个人。
桓举没看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三人,目光直接落在桓睢面上。
桓睢抬眼,与桓举目光交接。片刻后,他将目光平平挪开,神态自在随性,似乎并未觉得自己独自一人被排斥在外了。
桓举又仔细看了一回,方才收回视线。
桓睢、桓举虽面无异色,但不代表这一切王璇、谢宴和庾迹三人就没看见。
王璇、谢宴和庾迹三人放下手上动作,目光沉沉地、沉沉地望着王绅三人。
王绅心神猛地一跳,似乎这才从某种怔忪中回过神来。
他腰背下意识挺直,抬眼小心翼翼观察着上首王璇的面色。
若不去看王璇眼底沉着的暗色的话,单只看王璇的面色,是瞧不出什么异样来的,只可惜……
但这里是孟府,这是孟府的宴席,即便王璇、谢宴、庾迹和桓举心里再有别的想法,也不是他们教训自家弟妹的场合。
在王绅、谢礼、庾筱快要绷不住的时候,坐在主位上的孟梧忽然举杯站起,含笑扬声。
“诸位,感谢诸位今日百忙之中抽出身来我孟府赴宴,观我安阳孟氏分宗之礼,为我安阳孟氏分宗见证。梧,甚为感念。”
宴席各处客人的目光尽数落在了王璇身上。
王璇含笑,起身与孟梧拱手一礼:“梧公客气了。孟氏亦是大家,今日分宗,正是树大分枝之象,……”
作为主家的孟梧在和代表宾客的王璇走流程,孟彰却是渐渐失了兴致。
又或者说,他本来就不多的兴致早在这一刻之前,就已经被消磨殆尽了。
他目光从王璇和孟梧两人身上挪开,在王绅、庾筱、谢礼和桓睢四人那边转过一圈,又是聊赖收回。
方才这四人乃至是王璇、谢宴、庾迹和桓举等一番来回,孟彰虽然没多留心,但也同样没错过。
不过这八人中的言行有多少是真实,有多少又是特意做出来叫孟彰看的,孟彰也都明白得很,并不如何放在心上。
孟彰此刻是在等。
他在等孟梧。
就在孟彰耐心要被消磨得差不多的时候,孟梧似是感应到了什么,目光往他这边瞥了一下,不疾不徐但足够利落地收住话题,转向下一个流程。
“吉时到,请诸位宾客给安阳孟氏做个见证。”
他说着,空着的手往旁边伸出。
孟彰从座中站起,双手捧着一道卷轴奉给孟梧。
孟梧拿住了那道卷轴。
他却不是自己打开,而是顺手将手中卷轴往上一抛。
卷轴悬停在空中,但那系着卷轴的细绳却是自然而然解落。
卷轴竖着拉扯开,展出其中空白干净的内里。
那卷轴内衬却不是只得空白干净的一面,而是如同银镜镜面一样地光滑明亮。而那镜面处,则映照出一个画面。
席中宾客都是出身大家,对世家礼仪规制尤其熟悉,别说那卷轴已经映照出了对面的画面,便是没有,只凭流程,他们也能知晓卷轴映照的是何方所在。
不是其他,正是阳世天地那边的安阳孟氏祠堂。
祠堂,乃是族中先人神位、魂灵的安居之地,是他们承领生人祭祀、接纳后辈所供奉香火的庄重之地。
凡是讲究规矩的人家,都不会愿意叫自家家族中的女郎轻易踏足祠堂。
但这会儿,眼下,在一族分宗的重要时刻,安阳孟氏的祠堂里,却站了几个女郎。
这些女郎,有梳着妇人发髻的,也有少女云鬓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安阳孟氏的女郎,在孟氏分宗这样的重要时刻,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孟氏祠堂里。
一时间,各色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落在主人宴席处的几人身上。
初初开始的时候,更多的探究、质疑目光是冲着孟梧去的,但不知是不是那些人想到了孟彰的前科,过不了多时,孟彰反倒取代孟梧成为了这些视线的焦点所在。
孟梧带着点笑意的目光轻轻在孟彰身上滑过。
孟彰神色不动,连回望过去的意思都没有。他只专注地盯着卷轴映照出来的画面。
他完全不觉得女郎出现在宗族祠堂里有什么不妥,哪里又会在意这些带着各种杂念的目光?
反倒是那些盯着孟彰的眼睛自己看了一阵,默默地收回了视线。
相比起其他人的激动来,庾筱倒是难得的沉默。
她默默地看着那卷轴中映照出的祠堂和女郎,又默默地、默默地盯着那边自顾自安坐的孟彰,久久没有言语。
直到王绅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才回过神来。
但不得不说,别管他们这些宾客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孟氏的分宗仪式仍在继续。
孟珏捧着孟梧的神位,领着站在他身后的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等新宗系的族人向着仍然留在祠堂的孟椿等旧宗系的先人神位肃容而拜,再拜,三拜。
爆竹扬起,噼啪作响,烟尘弥漫,红纸纷飞……
竟是别样的热闹。
孟彰是夭折,便是入了祠堂都只是借孟梧这位先祖的光,隐在他的画像里,他没有神主位,没有属于他自己的位置。
但那是先前。
孟彰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孟昭怀中抱着的那个神主位。
神主位上,赫然用金粉墨笔描刻着他的名字。
孟彰,一笔一划,无比的清晰深刻。
孟彰能看见,这孟府宴席处观望着卷轴映照的所有人自然也都能看得见。
沉默,又是沉默。
有那沉默在心底沸腾喧嚣,有那沉默在眼底冰封冻绝。
后者不曾做声,而前者却想要呼啸,想要嚎啕,想要癫狂。
就连孟彰自己也没想到,那一个刻着他名字的小小神主位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竟然是激动的。
他以为他不会很在意……
但其实他在意。
他很在意。
孟彰想要闭上眼睛,可他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看得清清楚楚。
孟昭抱着属于他的神主位,跟在孟珏的身后,无视那些带着各色情绪的目光,昂步走出安阳孟氏的这座旧祠堂,来到那收拾停当的新祠堂。
孟彰的神主位被摆放在供桌上,单独的。而他的画像也被垂挂在了墙壁上,坐东面西。在孟彰画像的正对面,开了一个大大的窗户。窗户外,是一片收拾得很是雅致的园林。
如今窗户就正大开着,天光从窗外照入,落在画像里孟彰的眉眼处,叫他苍白病弱的面容也多了几分光彩。
分宗除了开新祠堂、移交先人神主位外,最重要的还是重新编写的族谱。
这个确实是与孟彰无关的。
孟彰是早夭,生前未曾成婚,更未曾生育子嗣绵延血脉,他在族谱上的记载已经定格了。再如何改写也不会有什么变动,总不能,是阳世天地里的谁,要给孟彰换一对父母吧。
不必等孟彰发话,阳世那边就没有人过得去。
孟彰耐心等着,等到一切流程走完,等到所有来参加宴席观礼的宾客全部送走,他才招来纸灯要往阳世那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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