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礼叹得一声,在旁边说道:“失败了。”
岂止是失败呢,根本就是完全被人洞穿了。
庾筱紧皱眉头,很快有些不耐烦:“所以这新一辈的小孩儿都这样做事的?”
说来,庾筱自己也就是个小女郎的模样,却老气横秋地叫别人“小孩儿”,看着也很有几分好笑。
谢礼公正地替人分说:“这又何曾怨得了人?难道换了我们担下这事就能成了?”
真当孟彰是好糊弄的呢!?
庾筱厌烦地撇了撇嘴,正想要说什么,却听见侧旁的王绅开口了。
“与其在这里责备怨怪,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挽回吧。经了这么一出,孟彰对我等、对我等家族的印象也被消磨得差不多了。”
谢礼和庾筱对视一眼,都没对王绅的这句话发表意见。
就算没了今日里那些童子学那些小辈弄的一出,孟彰他对他们这些顶尖世族的印象就好了吗?
莫要忘了,在阳世天地那边,可还有很多、很多他们的族人享受着夜夜噩梦的待遇呢。
王绅、谢礼和庾筱沉默站在原地。
前边不时有生员走来,后头也常有生员走来,人群来往不绝,但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堵在这里,却没有人胆敢贸然靠近,更别说是偷听了。
“我们族里其实也是怒了。”庾筱忽然说。
王绅和谢礼虽然没有应话,但……
谁家又不是呢?
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和龙亢桓氏在这个时代这个朝廷里称雄太久太久了,连皇族的司马氏都不敢轻易挫顿他们的锋芒,却叫孟彰一个小儿郎给搅得怨声沸腾、不得安稳,如何能不气呢?
“走吧,莫要再在这里干站着了,不好。”
王绅招呼了一声,带着谢礼和庾筱继续往童子学学舍那边去了。
做戏要做全套,他们既然在孟彰面前过了明路,哪怕彼此都对这一场碰面的用意心知肚明,也不好半途而废。
不过事实上,孟彰压根就没有在意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三个昔日同窗到底是要将那套戏码继续下去或者直接落上句号。
他此刻满心满眼琢磨的,是从方才的授讲先生公输桨手里接过的一缕道蕴。
这缕道蕴可是公输桨这位公输氏郎君从自家传承下来的祖器中接引下来的,内藏昔日那位公输班的意,非同小可。
孟彰想过自己能从太学这里得到一些帮助,但他真没想到在太学本身以外,他还能从太学里的这些授讲先生个人处得到他们的助力。
尤其是似这般蕴含着昔日那些诸子先贤个人的意志的,可都是千金难求的至宝,随便拿出来交付另一个人叫他参悟,且不说这个家族舍不舍得将此等至宝拿出来,只说握有这缕道蕴的本人能不能舍得便是一个大问题。
身上带着这样一件宝贝,孟彰却一瞬停住了脚步,转身回首望向他走出来的方向,出神了片刻。
是啊,人心惯来复杂,又哪里是一概能论说得了的呢?
孟彰坐在修行小阴域的白莲莲台上,双手交叠盘坐,一缕映照着昔日公输班专心研究各种器械的过往的道蕴载沉载浮。
孟彰没有去看那些因公输班而昭显的各种道意,他只盯着公输班的眼,看着那双眼睛里的专注和……虔诚。
公输班是大匠先贤,如今的匠人被打入贱籍、被各家各方势力所封锁拘禁,但公输班本人却是贵族出身,而且在他渐渐闯出名头以后,他更是各种青睐、看重加身,对他来说,富贵、名望、功绩……等等旁人绳营狗苟求而不得的东西全都触手可及。
可他看到的却从来不是这些歌功颂德、青睐讨好,他看到的是被磨破了皮、勒破了筋的手脚,是沧桑、枯槁、麻木的眼,是佝偻、干瘦的身体。
他看到了这些,便不再将宝珠华服看在眼里。
他蹲在草丛里,看那些交错、锋利的草叶子,感受那草叶子剜刮过皮肤的锋锐;他看那些草木的纹理、看硬度、看质性,然后琢磨着怎样将它们拼凑起来,制作成便利的器。
他制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器械,看它们在人的手里与天争,与兽斗,也……与人厮杀。
他也曾困惑、迷惘、苦恼过,但他始终没有停下。
他没有停下。
“器与械只是工具,为了达成人所愿、便利人的工具。不错,这些工具也落在了人的身上,但它们出现、存在总是要比没有它们更叫我人族安稳。”
“器在人之间相争,不是我的本意,我所求者,是人与天之争。”
“旁人的意志不是我的意志,旁人如何使用器械不能扭曲我的本意。”
“只求……人族永昌,炎黄不灭。”
有赤红的火焰从孟彰魂体里蹿出,飞快缠绕着攀升吞吐,不多时便触碰到了孟彰手中的那份来自公输班的道蕴。
似是某个开关被叩下,又或许是某层关联被唤醒,吞吐不定的赤红火焰之中,也有一道人影显化。
他张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干净的、坚定的、虔诚的眼。
和刚才倒映在孟彰眼睛里、心神中的那双眼睛一模一样。
这双眼睛看了看孟彰,看了看公输桨等公输氏族人,看了看这苍茫天地中忙碌奔波的人,看了许久许久,笑着闭上了。
孟彰从梦中清醒,毫无睡意的清明双眼一下子就看定了手里舒卷自然的公输班道蕴。而那一道从他魂体中蹿出的赤红人道子火则乖顺地一点点收敛,重新没入孟彰魂体之中。
少顷,他放开手里的道蕴。
道蕴不落,依旧悬停在他身前。
他从莲台上站起,双手交叠额前端正而拜。
“送先贤。”
礼毕,他将道蕴收起,重又沉入他的梦境之中。
但这一次,他站在根本梦境的龙舟里,俯瞰着自家道基中一重重演化、衍生的梦境,沉吟许久。
他的梦道到底要怎么用。
这个问题,是时候要好好考虑了。
也是孟彰不知不觉中睡去、那双眼睛睁开的时候,遍布炎黄九州各处的鲁班祠、鲁班画像有神光显化,赫赫堂堂,温和暖融。
又一刻,这些神光汇聚在鲁班的双眼位置,蛰伏隐藏。
尽管从表面来看,此时的各地鲁班祠和鲁班画像与早先时候没有什么不同,但所有明眼人都知道,不一样了。
与早先时候大不一样了。
“公输氏,又或者那些匠人,做了什么?怎么忽然间有公输班先贤的灵光显世?”一家又一家诸子传承从惊诧中惊醒,连声吩咐下去。
“再联系公输家,看看他们那里有什么消息!”
由不得他们不重视,就算不考虑自家传承、先祖这些问题,单只在这个时局里冒出一位鲁班的连带影响就足够他们忌惮重视的了。
公输班,那可是公输班啊!
收到从各处家诸子先贤传承处传递过来的询问时候,公输家自己也在详查,着实忙乱得很,只能简单地给一个回复就再顾不上了。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这番变故从何处而来。
阴世天地里,大晋阴域的长城边脚下,就有殷寿举杯,遥遥向时光长河的下游处致敬。
有风自时光长河下游倏忽而起。
殷寿笑得一笑,满饮杯中酒水。
便连此刻还待在童子学学舍东厢房处的公输桨,也一时愣怔地站在原地,心有预感。
“怎么了?”旁边负责讲授儒家经典的孔和先生问道。
公输桨回转目光,对上孔和无声观察的眼,他想了想,似是感慨,也似是提示:“或许,多给后来者一些指引和帮助,得利的不会只有后来者呢。”
孔和、曾涛等一众童子学授讲先生沉默一阵,似有所思。
但很快,孔和便问:“若抱有功利之心指引后来者,怕是未必会那么顺利的吧……”
公输桨抬眼看过去:“谁知道呢?这原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情。”
孔和笑着低头:“也是。”
孟彰第二日再入童子学学舍,将那缕公输班道蕴交还公输桨的时候,公输桨拦下了他的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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