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生得唇红齿白,鼻尖上渗出了如珠的细汗,一双黑亮的杏眼里也多了层湿意,望上去仿佛某种受了惊吓的小动物。
张鄜平静地收回了手,仿佛方才的相助只是一场幻觉。
第24章 绿蚁(八)
“今日是四殿下大喜之日,陛下拨了羽林、龙武、豹韬三支禁军在此守卫,殿下,你可知这三支禁军与其他十三支禁军的异处?”
钟淳已然有些困倦,听着耳旁那熟悉而冷淡的声色,他脑中浮现的却是那人将化身为胖猫儿的他抱到膝上,在自己头顶低语的一幕幕,声音不由带了些恍惚:
“不、不知道……”
张鄜见面前的小殿下仍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眉间又蹙了起来:
“寻常禁军若是在府中发现可疑之人的踪迹,需先报监军,再报统领,将其交于统领处置再上报与廷尉长。而羽林、龙武、豹韬三支禁军独殊于其余十三支禁军,乃圣上亲命捉拿淮南王叛贼余孽的主力军,免一切移文呈报,若当发现逆贼乱党,甚至无需告知圣上,可直接将其就地处决。”
“换句话说,今夜若是他们未看清树上之人面容,误将殿下您当做可疑之人射杀,也是‘奉旨行事’,不会受到刑狱的任何责备。殿下贵为金玉之躯,更应当知晓其中的……”
丞相词锋严厉的教辞忽地一滞,他身后的禁军们见状也默默地低下了头,小良子更是瞪直了眼,鼓足了腮帮子,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他家小殿下在这森严教诲中,竟斜斜地一头栽倒在了丞相的胸口,直接闭着眼昏睡了过去!
……
“小十三,六哥我先前以为你是个抬不起脑袋的孬种,未想到你这大病一场之后,本事倒是长了不少啊!”
“听八弟说……你昨晚为了偷看四哥四嫂洞房爬上了树,结果被丞相抓了个现行,喝!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
钟淳无视他六哥钟琼的挤眉弄眼,有气无力地把脑袋伏在桌上,心中是一片死寂的荒凉。
他昨夜变回胖猫儿之后便知事情不好,在张鄜房中抓耳挠腮地等了好半宿,连帘帐都快被他焦虑得抠出丝了,那人才迟迟回至府中。
张鄜进门时的面色依然波澜不惊,只是眉眼间稍带了一丝倦色,见那胖猫儿一副心虚的模样,便稍稍抚弄了他几下,唤来侍女洗漱宽衣后,便熄烛就寝了。
钟淳在他身侧胆战心惊地卧了半天,想破头也没想出丞相看见自己一瞬昏睡时会是什么神情,以及……自己的原身又是被何人护送回宫的。
“不止呢,听闻十三弟在被丞相训斥时还当着众人的面睡了过去,之后被刑狱的那些禁卫给高抬大轿抬回宫的,此等凛然气度,八哥我可是望尘莫及呀——”
八皇子钟珏嘴上虽调笑着,眼中的蔑色与讽色倒是一点儿也懒得藏:“幸亏今个儿四哥不用来国子监登学,不然不知十三弟要以何种颜面去见四哥呢。”
钟琼与他一唱一和地嘻嘻笑道:“八弟便体谅一下小十三吧,先生讲课时他从不听讲,回殿后又不同咱们有母妃相伴相陪,性子难免野了些,不识尊卑礼数也是常理,我们作为兄长应当悉心教导他才是,可断断不能以此为乐取笑他啊。”
钟淳闻言一股子火闷在心里,藏在袖中的手掌渐渐紧握成拳。
他大病之前身材臃肿如桶,在宫中所遭冷遇颇甚,因此便常常成为供这两人取乐的笑料。
这六哥与八哥生性顽劣,仗着生母是北衢的贵族便在宫中横行霸道、耀武扬威,但又生了副见风使舵的脾性,只专门欺负些在父皇跟前露不上脸的兄弟姊妹,还常常以戳人痛处为乐,实在是令人生恨。
“是么,原来我们小十三现下这样出息了——”
一个含笑的声音朗润地响起,只见三皇子钟曦着一身石青缎袍,仿佛一根青翠的长葱般斜斜地倚在门框上,目光悠悠地朝三人望去。
“三、三哥……”那老六和老八一见三皇子来了,跟变脸似的将方才脸上的蔑色收得一干二净,跟个听话的鹌鹑般毕恭毕敬地问候道:
“三哥你的禁闭之期结束了?”
“还没。”钟曦大咧咧地跨坐在桌前,一条长腿横了过去,笑道:
“《论衡》有云:‘人之不学,犹谷未成粟,米未为饭也。’,这一日不念书,我便一日惶惶而不得充饥。再者,父皇只是不允我出宫,可未曾不允我来学堂念书啊,想必再迟迟拖着不来,这国子监的风光都要让老四给占尽咯。”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六皇子与八皇子对视一眼,颇有些讷讷地将头低了下去。
“小十三。”
钟曦见钟淳一副懒得搭理自己的模样,不禁挑了挑眉,故意将头凑到他的脑袋边上,轻嗖嗖地道:“……不感谢我解了你的围?”
“昨晚被丞相抓包的感想如何?”
钟淳瞟了他一眼,口中狠狠吐了一口恶气:“拜一个没义气的人所赐,好得很。”
钟曦又露出了他那副贱兮兮的笑容:“嗯,那三哥我便安心了。”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想不想知道?”
钟淳头一回觉得他三哥甚是烦人,简直像头挥之不去的苍蝇,分明自己躺在床上那一个多月这人都没来看过自己,怎的醒来之后在众人面前又同自己表现得如此要好了?
“什么好消息?”
钟曦笑眯眯地道:“你最讨厌的朱太傅和丘太傅从今日起都不会再来讲课了——”
钟淳点了点头:“那两个老头早该致仕了,生着一副酸文假醋的模样,其实腹里装的还是儒家那些陈年老墨水,还老喜欢搬弄出来糊弄学生,我听他们讲课时都快睡过去了。”
朱太傅教的是论经六讲,丘太傅教的是弈棋围术,恰好这两门都是钟淳睡得最香的课,平日里没少被两位太傅颤巍巍地拿着竹枝抽手心板。
“那坏消息是什么?”他狐疑道。
“坏消息便是这暂代两位太傅职位的人,一会儿便要到了。”
钟曦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眨了眨眼:“小十三你应当会比较熟悉,毕竟你们昨晚才见过面。”
“……丞相要来!?”六皇子钟琼睁大了双眼,面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丞相不在明镜堂同群臣百官议事,来我们这儿做什么?”
“莫非十三弟昨晚犯下的错,要让整个学堂的先生们来承担?!”
“应当不是这个缘故。”八皇子钟珏面色微微一变:“丞相乃王之股肱,没有父皇的准许,是不会无缘无故来国子监行教的。”
“他若这时候来,就说明……”
在场的皇子们皆心照不宣,说明他们的父皇有了立储的意思,这才特意派丞相前来监察他们的动向。
钟淳一开始只是怀疑,毕竟他三哥那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嘴里十句话里吝啬得只有一句真话,但当他望见杜夫子罕见地穿了一身只有礼祭大典才穿的青燕缁服时,心中那分怀疑又不由得动摇了。
院中的早课铃被敲响,杜思陵命侍童们将修注过的上月试论纷发下去,让各学子自行观阅体悟后,便背着手迈着悠长的步子远去了。
钟淳趁着旁人低头研读的功夫偷偷抬起头,却见钟曦被一青衣侍童无声无息地领着进了内室,整整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
而随后钟琼与钟珏都被依次领了进去,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被请了出来。
他的心倏地被高高地拎了起来,连手脚都渐渐生出了汗——
“十三殿下,请随我来。”
那扎着羽灰头巾的青衣侍童彬彬有礼地将他领到了学堂的内室,那儿往常是招待一些佛门道教宗师的处所。
钟淳推开门,只见其间窗牗洞开,屋外绿荷高举,盖擎似波,屋内矮几陈列,桌案上置着一壶茶、一局棋,一副明净清凉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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