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猜到过,苍行衣对他的愧悔,竟然是源自如此沉重的放弃。
他原本以为,作为“不见寒”,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也不应该原谅一个曾经放弃理想的自己。可如今他发现,过去“放弃理想”只是存在于他脑海中的一个概念,他对这件事的想象,实在是太单薄了。
它不是某一天他忽然就改变心意,觉得画画索然无味;也不是一下子顿悟,认为创造世界的想法幼稚可笑,追求理想毫无意义了。
是暴风雨般接踵而至的打击,是日复一日麻木的蹉跎,以及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后悔与折磨。
他在那段灰暗的记忆中,曾亲眼看见他的右手被打断。
无力挣扎的惊恐与绝望尚且可以用意志力去抗衡,可他又能怎么说服自己释怀,一夜发生的事情让自己错过的人生?
他距离改变自己的命运,只差了那一个晚上。可他最终死在了日出前的黑夜里。
他曾看见他惶惶不可终日,险些失去对绘画而言最重要的双眼和右手。
他不知道做出放弃“不见寒”的名字、以“苍行衣”这个身份活下去的决定,对他来说到底有多艰难。或许真的只有将自己当做已死之人的觉悟,才能让他搁置手中的笔,睁开沉睡在绚烂幻梦中的双眼,去和冰冷秽浊现实对视。
此后的每一天早上睁开眼,面对镜子中陌生的面孔,他没有一刻不是活在麻木与后悔中。每一场觥筹交错、每一次推杯换盏,倒映在窗中的影子,都是行尸走肉在谈笑风生。
他像一团还没来得及燃烧就被扑灭的余烬。当烟花璀璨的花火升腾盛放时,他将向下坠落,被冷风吹散在涌动的人潮中。
对现世的沉默与随波逐流不是因为他认同,而是因为在被看见之前,他早已在抗争中燃烧殆尽了。
坚持是一种勇敢,要战胜的是全世界;放弃何尝不是一种勇敢,要战胜的是他自己。
不见寒甚至感觉,苍行衣像是代替他,经历过了一次他无法直面的人生。他替他遭遇过了失去双眼和右手的绝望打击,替他面对过世俗眼光、金钱和名誉之海的鲸吞蚕食,也替他承担过被摧毁人格再的不幸命运。
是因为在平行世界中有苍行衣存在,曾替他分担了所有苦难,他才有幸得以在浊世的洪流中保持清醒独立的自我,不断与摧折他的命运抗争。
无论他是否能够对苍行衣做出的选择释怀,都必须为苍行衣人生中的一切不幸负责。
“无论过去你经历过什么,做出过什么抉择……我都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不会对你选择放弃。”不见寒向苍行衣承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向我伸手,我都一定会拉住你;只要你叫我的名字,我就会看向你,给你回应。”
“从今往后,所有人不相信你的我来相信,其他人给不了你的我来给你。假如有人敢质疑你,轻视你,说你任何地方做错了,我会通通替你挡回去。”
如果坚持独立人格和自由理想是错误的,如果选择与世俗价值观认可的道路相背离是一种罪过,那他是苍行衣的共谋共罪者。
他有拯救苍行衣的义务,也一定会选择救赎自己。
“我会保护你、认可你、谅解你,接纳你的一切,也将我的所有共享给你,耐心等待你,直到你重拾与我同等的自信和高傲为止。”
“我对你没有其他任何要求,只有一件事,那就是……”
“求你别再放弃我,也别再放弃你自己。”
苍行衣紧紧抓着不见寒的指尖,不知所措。
他过往习得的一切知识,他所拥有的高超交际能力,他的冷静自持、舌灿莲花,全都在他无比渴望的另一个自己面前溃不成军。泪水蓦然从眼眶里掉下来,他无力再掩饰自己真实的模样,脆弱无措,像一盏遍布裂痕的玻璃。
“好吗,宝贝?”不见寒追问道,“可以答应我吗?”
“那……乐园呢?”苍行衣声音微弱地问道,“选择了我,你一直念念不忘,想要回去的乐园该怎么办?”
“你要放弃你的乐园吗?”
不见寒放开苍行衣的手,紧紧抱住他,将他用力按进自己怀里。苍行衣的下巴搁在他颈窝里,他能感觉到无声的泪水流下来时冰凉的痕迹,濡湿了他的皮肤,让他心尖都为之战栗。
“你太小看我了,宝贝。”他说话声同样哽咽,却带着笑意,“我怎么能抛下你,独自离开呢?那样的不见寒可不是完整的不见寒,乐园也不是完整的乐园啊。”
“我是乐园的造物主,是乐园在人间的投影,我存在,即是乐园存在。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无论是现世还是梦乡,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能提笔造世,把乐园描绘出来给你看。”
“你只需要相信我,等我带着这一切回到你面前来。好不好?”
苍行衣紧紧抓住他的衣角,泣不成声。
许久,他才用颤抖的哭腔答应道:“……好。”
回答落下,时间终于重新开始流动,他们仍然身在半空。
高速的坠落中,不见寒紧紧抓住苍行衣的手臂,扯起自己身后血红色的命运线,用力拽出,系在苍行衣左手无名指上,打了一个死结。
疯狂的举动,牵引了他身后无数世界之线结成的巨网。像列车冲出轨道,齿轮的咬合错位,两根互不相干的平行线忽然交叉,并死死纠缠在了一起——无数本应该发生的事偏离了预定的轨迹,无数种可能性湮灭,又有无数新的机遇诞生。
一个全新的未来,正在命运的碰撞中被创造出来。
“苍行衣!”他在猎猎风声里大喊,声音在风中破碎,灌入耳中却又无比清晰,“我发过誓的,要找到最好的宝物,拿来做我们的定情戒指!”
“我现在把它给你——”
他收下了他偏执的爱和信仰,为此将回赠给他不可思议的一切。
他曾遗失的名字与骄傲。
他念念不忘的理想。
他们得以相遇的奇迹。
以及一个为他而生的妄想天国。
世界线如洪流,呼啸着,奔向未知的远方。在这场疯狂的游戏中,所有的平凡、尘埃、碌碌无为都被鲜血洗退,只留下一颗充满梦想的种子,像火彩耀眼的钻石,在无垠虚空中,绽放成全新的世界。
不是他们救赎了彼此。
是狂妄的幻想,终将拯救平庸的现世。
第619章 幕落·原初与终焉·一
不见寒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天亮了。
阳光从电脑屏幕后的窗中洒下来,刺得他眼睛酸涩,几乎睁不开双眼。
就在昨天,他才给不渡平扫墓回来。晚上下了火车,刚到家里,就听编辑说了杂志停刊、连载腰斩的消息。
他哭到半夜,累得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趴在电脑前睡过去的。现在醒来整个人仍旧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突然间,一个名字从他脑海里蹦出来。
苍行衣呢?
苍行衣现在在哪里?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苍行衣”是谁,猛地从电脑桌前站起来。
他记得自己最后将自己的世界线系在了苍行衣身上,把他们两个人的世界线打了个死结。他们的世界线交汇碰撞,拧成一股,最终融合在了一起。
现在他回到现实中了,那苍行衣呢?
发生在《世间》里的一切,是他亲身经历过的,而不仅仅只是一场梦境吧?
苍行衣这个人,也应该是真实存在的吧?
激烈的动作唤醒了睡眠状态的电脑,不见寒骤然想起,他应该有办法求证苍行衣的存在。以苍行衣的成就和社会地位,如果他们两边世界线真的融合,那么他创立的复苏集团、复苏市论坛都应该也在这个世界上出现了。复苏集团的存在感那么强,只要它在那里,他就有办法找到苍行衣。
他立刻再次坐下,打开网页,尝试搜索和“复苏市”有关的消息。网速太慢了,缓冲的圆圈转了半天,多等一秒都心急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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