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一片空荡荡的,只有掀翻的桌椅,饭菜和画具的残骸。刚刚还跌倒在餐柜底下的少年,已经无影无踪了。
“人呢?跑了?”
不渡平正准备转身,一只红酒瓶,从他脑后重重砸下来。
砰——
玻璃瓶身支离破碎,暗红色的酒液飞溅。
中年男人庞大沉重的身躯应声倒地,手里的菜刀也当啷掉下来。他像一座巨山崩毁倾塌,瘫砸在剩菜油污中,抽搐两下,没了动静。
红酒和血混合在一起,在地面上缓缓蔓延开,分不清彼此。
少年松开手中只剩下半截的红酒瓶颈,残片的玻璃砸在地上。他用力地喘息着,压抑喉间的呜咽。
确认不渡平彻底昏死过去,不再动弹,他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力气,跌跪在满地的污秽中。
有那么一瞬间,他浑身冰冷,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事情。
好痛啊。
实在是太疼了。流这么多的血,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许久的呆怔之后,一个念头才从近乎麻木的脑海中,缓缓冒出来。
……我得报警。
他的呼吸逐渐平复,才艰难地支起身体,用双膝在陶瓷和玻璃的碎片中爬行,来到不渡平身侧。
他用笨拙的动作在不渡平的裤子口袋里摸索,从里面掏出了一部手机。手机屏幕摔裂了,而且他的手上沾满了酒和血,很难打开屏幕。他试了好久才将手机屏幕唤醒,可他发现,他不知道不渡平的手机密码是多少。
要怎么办?
他的意识一片混乱。
他怔怔地放下手机,跌跌撞撞,朝家门口的方向走去。
他得找人去帮他报警……
不,不能报警。报警了他会被抓进去坐牢,坐了牢,就没办法参加明天的考试了。
那现在怎么办?
……对了,叫救护车。
叫救护车来,去找医生,现在动手术应该还来得及把断掉的右手接上。
手臂好疼……不,就算很痛也没关系,他很坚强,可以忍。实在忍不住,他还能吃止痛药,不管怎么样,他必须去参加明天的考试,这是他唯一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啊。
他的右手断了。
少年呆呆地站扶着门槛,站在自己家门口。
他微微一转头,便看见身侧的穿衣镜。里面映照出家中满地的狼藉,满手满脸的鲜血,以及他前所未有的、落魄狼狈的样子。
他的右手都断了,还能拿什么考试啊?
少年不知在门口发了多久的呆,终于缓缓转身,回到客厅中。
不渡平仍然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死不知。酒臭味、血腥味、残羹剩饭的油腻气味混杂在一起,浑浊肮脏,令人反胃抽搐。
少年从地上捡起手机,踉跄着回到自己房间里,打开笔盒,从里面抽出一张陈旧的纸条。
他只有一只左手能用,动作笨拙迟缓,而且疼得浑身发抖。他几次想要将纸条展平,都不慎将它掉在地上,只能忍着钻心的剧痛将它捡起来,再慢慢展开。
他拿着手机试了好几次密码,终于打开不渡平的手机,拨打了纸条上的电话号码。
听筒那一头传来熟悉从容的女声,轻柔得几乎令人落泪:“您好,请问您是哪位?”
“你之前说过,只要打你的电话,你就会为我尽到一个母亲应尽的职责。”少年的声音已经平静下来,近乎麻木,“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我好像杀人了。”
第597章 拾遗彼·苍择星·十一
凌晨,楚庭市人民医院。
不见寒居高临下,看着坐在急诊室中的少年凌乱的发旋,审视他苍白憔悴的脸色以及眼底的鸦青,不冷不热地嗤笑了一声。
他一向残酷而理性,对自己要求严格。因此,当他以对自己的标准去衡量面前的少年时,便觉得对方的表现实在不堪入眼。
只是断了条手,就这么失魂落魄,跟天塌下来了似的。
之前挑衅不渡平的时候不是很嚣张么?大喊着“有本事就打断我的手”。热血上头的时候,一切都不管不顾,怎么就没预见自己会遭遇什么样的后果。
现在手真断了,便六神无主,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坐在这里,什么都不会干了。
画画用的是双眼去观察,用脑子去想象,去思考构图和笔法,手上的功夫只是其中一部分。手断了又不是人死了,能留着一条命在,只要是真心想画画的,还怕一点办法都没有么?
不见寒正暗自腹诽,高跟鞋敲击在地面上的哒哒声渐渐靠近,打断了他的思绪。身穿暗红色梅花旗袍、手提绣花金口包的美丽女人从远处走来,站定在少年面前。
“你爸爸的诊断结果出来了。人没死,头皮有点外伤,轻微脑震荡,伤得还没你重。等他醒来应该就没问题了。”女人对少年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手还疼么?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
少年低头看着裹在手臂上的石膏和纱布,脸色惨白,轻轻摇了下头。
他打完那通电话之后,母亲让他叫了救护车,然后连夜驱车赶来医院,向医院的人说明情况、办理手续,检查处理他的不渡平的伤势。
“现在几点了?”少年低声问。
女人回答:“凌晨两点。”
少年说:“我明天早上八点的考试。”
“还惦着考试呢?你得先住院几天,观察伤口情况。况且,就你现在这个样子,也考不了的。”女人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没关系的见寒,考试每年都有。你要是真心想读美院附中,明年再去考也行的,晚一年上学而已。”
少年问她:“我的手能治好吗?以后我还能画画吗?”
“只是普通骨折,手术过程也很顺利。”女人耐心地解答道,“等过一段时间,你的手愈合了,再慢慢复健,没有问题的。”
少年又抿起嘴唇,不说话了。
“亲爱的,你爸爸对你不好,为什么不打电话跟我说呢?”女人问道,“我走之前跟你说过的,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打电话向我求助,我是你的母亲,会无条件地帮你。”
少年用他仅剩的那只完好的左手,揪弄着自己的衣角:“我以为我能处理好的。”
“我不想跟你说,是因为那感觉像是我靠自己对付不了他,非要跟你告状才行。那不就等于我对他认输了么?当初是我自己选了跟他走,我就应该有相应的能力,去解决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所带来的一切麻烦。”
女人说:“不是这样的,见寒。你是我们的孩子,而我们是你的父母。在你完全长成之前,给你提供保护和正确的教育,是我们身为父母的责任。”
“你爸爸让你这么痛苦,是因为他没有尽到他身为父亲的职责。你身为一个孩子,没有对抗成年人的力量也很正常。在这种时候,向任何能够帮助你的人求助,捍卫自己的安全和感情需要,是你与生俱来的权利。你不必因此认为自己软弱,也无需为此而感到可耻。”
少年抬起头,问她:“真的吗?你不会因为我不敢而且没有能力正面对抗他,觉得我没用吗?也不会因为我承受不了自己当年的决定,认为我很丢脸?”
女人说:“谁跟你这么说的?不会的,你聪明懂事,一直都是妈妈的骄傲。”
少年眼眶发红,泪水从湿润的睫毛上滚落下来。
他哽咽道:“那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女人站起身,摸了摸他的头:“当然。等你爸爸醒来,我去跟他谈。”
两人出院之后,女人如约前去和不渡平谈判。
女人离开时,不见寒的年纪还太小,她的身影在他的记忆中已经十分模糊。但他依稀记得,她有着良好的教养,是优雅与从容的代名词,即使是生气至极,也从不会高声对人说话。
生平第一次,他见到女人如此凌厉地与人争执。她明艳的红唇、精致的高跟鞋化为无坚不摧的武器,婉约的长裙变作刀枪不入的战袍。她冷静有礼的措辞、铿锵有力的声调都是直刺要害的刀刃,严厉地指出不渡平的每一处过失,谴责他的一言一行,质疑他身为人父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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