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又打了几个电话,谁也没有见过伏基罗,大家一则对伏基罗有个儿子大惊小怪了一番,二来对安德烈自己的事问了两句,有几次安德烈觉得对面的人甚至想拿自己做个筹码或交易。这时他有点后悔,或许他不该说明自己和伏基罗的关系,仿佛是把自己的信息暴露了。
他打电话无果,电话费用掉了他的晚餐。
他只知道自己在西西里岛的一个小镇里,至于是那个镇他也不清楚,意大利语倒是会说,当地方言半懂半不懂。
安德烈挂了电话,沿着街道往回走,长长的斜坡石板路上一格格的灰砖干干净净,街道两次彩色的墙壁和矮小的联排楼间人声鼎沸,男人穿着带领的T恤和亮颜色短裤,踩着拖鞋,女人穿着吊带和短裤,或长长的碎花白色的、黄色的裙子,在街上走着,和安德烈擦肩而过。
第十五天,安德烈连果酱也没有了。或许是他正在长个子,总是吃得很多,也吃得很快。他在楼下的面包店赊了两根面包,店里的老板很不高兴地看着他,两条翘胡子抖着,不情不愿地递给他,反复交代要尽快还,他从伏基罗来的第一天就不喜欢这个外国人,一看就是个不负责任的流浪汉,尽管看起来衣冠楚楚,但早晚要坏事,所以他不信任。
安德烈坐在台阶上看下面的街道,稀疏来往的人,街灯一盏盏点亮,从脚下一直向下点,点亮这条斜坡路下的尾端,和更热闹的横亘街道汇聚,仿佛小溪入海。
他啃着面包,在想伏基罗去了哪里?是不是死了呢?
第二十天,面包店的老板不愿再赊给他东西,并且要报警,在安德烈反复保证后才暂时放下电话,冷眼送安德烈出去,用方言骂了句外国佬,安德烈装作没听到。
很饿。
安德烈坐在台阶上下意识地咬自己的指甲,盘算着他还有多少钱。有个矮壮的男人走过来,穿着旧旧的灰西装,出了一头汗,拎着公文包,另一只手用手帕擦脸。他来到安德烈面前,说今天真热,然后递给安德烈一瓶果汁。
安德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实在又很饿,接了过来,男人在他身边坐下。
贴得很近,男人的西装裤若有似无地蹭安德烈裸露的光滑膝盖,讲话的时候热气喷到他脸上,问安德烈热不热,大手攥住他的小手,一手汗。
安德烈把果汁喝完,用力一扔,把瓶子扔到台阶下,扔到斜坡的石板路上,瓶子滚了滚,停在了原地,安德烈打了个饱嗝,看也不看男人,起身回家去。
第二十一天,他换了长袖衣服、长裤,运动鞋,去当铺卖掉了伏基罗的金手表,从面前老板精明的小眼睛来看,安德烈觉得自己被吭了,但那又怎么样呢。于是他带着半个月的食物的钱,回去了。
第四十天,安德烈又饿了。他已经尽量把钱换来的食物省着吃,但还是吃完了。他坐在地板上,肚子在叫,现在是晚上七点,他决定睡一下,睡着了或许就没有那么饿。
第四十一天,安德烈换上他的吊带背心、短裤,穿着拖鞋,坐在了台阶上。男人在下午四点左右出现,给他买了个面包,还给了他点钱,摸了半天他的脖子和背,六点半的时候回家了。
第四十九天,安德烈又没有了钱,没有了食物。他故技重施,坐去了台阶,但男人那天没有来。他望着斜坡向下延伸,太阳从西沉下去,橘红色的残阳洒在街道和每个人的脸上,在这条斜坡下,斜坡外的街道后,是大海。
安德烈觉得自己能听到海边的汽笛声、海鸥的叫声,以及一波波海浪拍打港口和山崖的撞击声。
他觉得伏基罗不会再回来了。或许死在外面了。
这让他很难过,他觉得伏基罗很可怜,独自、孤苦伶仃地死在了外面,他作为儿子,既不能送别,也不能祭奠,是个很不孝的人。
第五十天,停电了。安德烈从台阶上走下去,沿着斜坡走,想去看看大海。
他走到街道拐角的时候,有个满头大汗的老大娘正在气喘吁吁地搬箱子,她看到安德烈,上下打量了几下,问他能不能帮忙搬箱子,会付他钱。安德烈便走过去帮她搬。老大娘给了他一些钱,他点了点手心里的钞票和硬币,觉得还能撑个四五天,老大娘说明天还有东西要搬,你来不来,安德烈一口答应下来。
他回去的时候,碰到了男人,男人拉住他的袖子,把他拉进小巷子,给他很多张钞票,比老大娘给得多得多,跟他说晚上来这里。安德烈想了想,拒绝了,回去的路上买了速食面。
第五十三天,没有水了。安德烈去楼下的公共房里接了凉水,搅拌着速食面吃掉,下午去老大娘那里把进货的蔬菜搬上货架。老大娘跟他说,这是最后一批了,他干得不错,多给了一倍的钱,以后不用来了。安德烈走的时候偷走了两捆蔬菜,三个鸡蛋。
第五十四天,安德烈看到了大海。
然后在港口转悠,看有没有什么活能干。
第五十五天,房东说该交房租了,问他家里大人在哪里,安德烈说稍等等,过段时间就交钱。同日,他在港口找到一家给鱼嘴穿线的工作。
第六十二天,房租还差一点儿。这份工作一天要做十三个小时,安德烈没有时间看太阳,他一般躲在最里面的房间,给面前的鱼嘴一个个穿孔引线,如果坐在外面被巡逻的港线警察看到,会罚老板钱。他不知道给鱼嘴穿线干什么,但大家可能都不清楚,也没人在乎。他的橡胶手套磨坏了两个,要换第三个时监工不乐意,嫌他太费手套,让他小心一点,小心点就不会坏手套了。于是安德烈把手套手心背翻着用,鱼线硬硬的磨着他的手心。
他工作到凌晨一点半,才从港口回家,沿着缓缓的斜坡向上走,街边没有什么人,有野狗的叫声,面前突然冲过一只野猫,从这边跑到那边,又一跃上墙,在窗沿上低头看着安德烈。
安德烈身上一股鱼腥味,走过的街道也飘着这股味道,他摸着脖子上挂的硬币项链,盘算着把这东西当掉,不知道能当多少钱。他从那场爆炸事故中康复后,就时不时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偶尔还会觉得身体轻飘飘,仿佛灵魂离体,他老子自从那场事故后对他关切了很多,大概多少有些后怕,这硬币也是他老子给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但摸上去手感很好,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
他走到楼梯的时候,听见楼上有吵闹声,出于警惕,他贴着墙向上瞄了一眼,看见两个警察和一对夫妻正在敲他的门,夫妻对着警察说些什么,语速太快,安德烈勉勉强强听出来他在告诉警察,这里有个小孩独自住,来历不明。
这时另一个警察从楼下上来,一眼看见偷听的安德烈,当即朝他喊,楼上的警察也反应过来,朝他跑来,安德烈卡在中间,手臂一撑从楼梯上跳下去,直接跳到了下一层,三个警察一看,纷纷追过来。安德烈飞速冲出小楼,撒腿狂奔,那个稍年轻些的警察跟得比较紧,边跑边在后面喊,别跑别跑,给你找个安顿的地方。
安德烈怎么可能相信这种话,他灵巧地跳过围栏,朝后面的人比了个中指,冲进车流,几下就没了踪影。
大约过了四五个小时,天空微微有些泛亮的趋势,他才回去。正门已经被贴了“禁止进入”的条,安德烈小心地转开门把,蹲着钻进去,又锁上了门,没弄断封条。屋子里一片狼藉,桌上椅子倒了一地,花瓶的花被拽出来扔在地上,被人踩来踩去一片泥泞,冰箱也空了,东西都被掏出来扔到地上。
不过好的一面是,安德烈不用交房租了。
他把鸡蛋从地上捡起来,没有灯,没有水,生吃掉了。
第六十五天,安德烈领到了一些钱,买了一个简易的生火灶,吃了熟的鸡蛋,他在超市结账的时候,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皱着眉看他,跟他说:“你臭死了,流浪汉,往旁边站站。”
安德烈看也不看他:“你他妈为什么不往旁边站站。”
挨了一顿揍。
直到男人被旁边的人拉开。
他沿着斜坡向上走,看到了摸他背的男人,男人拎着公文包,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左右逛,盯着橱窗里一个和母亲正在逛街的小男孩,他转过头,和安德烈的眼神对上。他盯了一会儿安德烈,从安德烈乱糟糟的头发扫到脏兮兮的脸,从脏衣服扫到烂洞了的鞋,磕破了皮的嘴角,血红的膝盖,身上一股鱼腥味,他犹豫了一下,才朝安德烈走来,安德烈却继续往前走,跟他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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