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妄(78)
雨逐渐停了,光线潜入枝叶间的缝隙,在地上铺着细碎的光斑。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兰鹊又不见了,不由叹一口气,爬起来握住小树枝把剩下的一点火星弄灭。
虽然兰鹊可以帮他弄来食物,但很多事情还需要玖自己做,比如接水,不过他早就习惯了疼痛,失去双腿,在粗糙的地面爬动也没有太多怨言。只是得尽量避着兰鹊,免得对方烦躁,觉得自己帮不上忙,说实话,玖真的很好奇鸟类的智商,可惜没有方法验证是个例还是普遍现象。
可以确定的是,兰鹊对他照顾有加,但似乎没有把他当成孩子。它看起来也还很小,没到求偶的年纪,独来独往。玖默默想着自己剩下的寿命太短,十只手指就能算过来,纵使世上有奇迹,也不可能让他看着对方成熟。
等他死去、腐烂、化为白骨……兰鹊会感到伤心吗?还是很快转移兴趣?玖无法想象。
胡思乱想间,扑扇翅膀的声音传来,玖回过神,主动张开手臂迎接对方。兰鹊咬着好几串带着果实的枝条,下意识避开,没把东西弄破,才可爱地用身体磨蹭这个独自待在洞穴的人类。它感觉对方很可怜,又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和欲望,不希望玖露出难受的神情,所以越发细心。
玖饱餐了一顿,作为报答,替它打理长长的尾羽,一点点挑开黏着的泥土、细小的草叶或者蓬松的杂毛,接着微微屈起手指,从根部一直抚摸到末梢,令它浑身舒服得发抖。“听说雄性要漂亮,才能赢得雌性的欢心。”玖感慨道,“可惜我没对谁动过心,没办法知道结成伴侣是什么感觉。”
兰鹊听不明白,仿佛对他变慢的动作感到不满,扭过头,张嘴叫了叫。
“知道了。”玖自然顺着对方的心意,继续专注于梳毛,直到把对方弄得像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养的宠物那么整洁。但兰鹊是猛禽,眼神天然凶猛,平白生出一种反差感,叫人忍俊不禁。
几个小时后,外面的光逐渐淡了,情况忽然直转而下——玖觉得浑身滚烫,就像站在火中,任由那些艳红、尖锐的舌头舔过皮肤,带来一阵阵刺痛。他明白自己应该是发高烧了,瑟缩着肩膀垂下了头,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兰鹊凑过来,留意到他的不对劲,但这时候玖已经有点听不清声音,愣了一下,才用手撑着想爬起来。可惜他手臂发软,很快就跌了回去,原本不再流血的地方又开始渗出粘稠、浓黄的液体,散发令人厌烦的气味。
他勉强对兰鹊笑了笑:“嗯,我醒了。”
兰鹊很着急,又不敢强迫他松开抓住翅膀的手,只好委屈地抖抖身子,缩在他身侧。玖把脸埋进蓝紫色的、柔顺的羽毛里,深呼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抱歉……就让我这样吧……”
第72章 第十五卷 被放逐的男人 02 重病
他的眼神有些涣散,色彩在眼球里闪烁、融化,转变为混沌的漩涡,仿佛要将他彻底吞噬。就像回到了过去,玖攥紧双手,明明空无一物,却如同握住了什么宝贵的东西:他看见污水横流的贫民窟,母亲招待完客人,带着一身淤青和红痕给他做饭,食物的味道很差,但依然令他感到饥肠辘辘。
那是一个落日的傍晚,昏暗的房子挨得特别近,窗口外只有长满青苔的墙壁,天空是夹在上方的一条线……他趴在那里,看见夕光照下来,温柔地掉进眼眶。
人生既然痛苦,他对很多东西看得也不重,除了吊在心脏上的负担,别的其实没有太多区别。在他搬进大宅后,见过机器人园丁拔掉花园里被嫌弃了的繁花,然后喷洒快干型的白漆,让一切恢复干净,就像他的生活,贫瘠如此,没有快乐。
对于不曾体会过幸福的人来说,忍耐就是最好的抗争方式,所以他沉默着承受,直到避无可避,伤口崩裂。
但还是不行。
玖的记忆不断跳跃,回到得知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完全是意外,那个好心的护士并不知道他是被家族瞒着的,将消息告诉了他。玖在训练室枯坐了许久,然后接到需要他出征的命令,于是他没有多说什么,像追求死亡那样战斗,失败,最终被放逐。
现在终于什么都没有了,母亲的身影在视网膜淡去,好看且脆弱的亲情也消失了,连那些丑陋、恶臭的面孔,通通消弭在苍茫的太空里。
恍惚间,玖觉得自己或许发出了惨叫,或许在哭,但稍微清醒的片刻,他的身上分明是干燥的,被兰鹊紧紧挨着。原来天地之间,还有这么一个小家伙愿意陪他,玖大口大口呼吸,感觉腰以下很痛,就像当初失去双腿,疼得他视线模糊。
高热席卷着他。
据说重病时人会不由自主回顾自己的一生,玖想到了很多,蜷成一团,无意识地抓住兰鹊的羽毛。他终于有了几分真实感,又觉得恐惧,如果这次他熬不过去,兰鹊会多难过?或者对方将他忘了,他就真的彻底消失在世上……
玖曾认识一个青年,比他小十几岁,与他在宴会上有一面之缘。青年是家里年纪最小的,很受宠,但身体太差,一直被藏得很深,这次闹脾气非要出来一趟,才得到允许。玖听着那些人的闲言碎语,嫉妒他身份高、出身好,嘲笑他没命享用。玖本来没觉得如何,不知怎么就生气了,忍不住出声指责。
闹了一通,他觉得烦躁,又不乐意和嫡脉的家伙虚与委蛇,干脆避过人群躲到花园的角落抽烟。科技越发达,人们追求的反而越复古,就连这古老的刺激剂都被复原了,很受欢迎。他深吸了几口,忽然感觉背后有人,转过头,正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你,你好。”对方害羞地打了声招呼。
玖不太习惯与这种人打交道,淡淡地点头,不客套也不算冷漠。青年却很高兴,也许因为年纪相差无几,坐在他旁边:“你也觉得很无聊吗?我,我在新闻里看过你,特别厉害,和别人不一样!”也许因为不经常交流,对方说话的腔调有点奇怪,感情却很真挚。
可惜玖不太在意,况且如果他们看起来关系好,说不准家族里会闹什么幺蛾子,为免牵连无辜,他决定保持距离:“嗯,谢谢。”
青年似乎有些泄气,眼神陡然可怜起来:“能,能和你交换,交换一下通讯号吗?我保证,只是想和你认识……”
“我很少看私人通讯。”玖果断拒绝,心想就算交换了,也很轻易就被利用,“抱歉,我先走了。”
看着他离开,青年也站起身想追,踟蹰了一阵,还是没有紧跟上来。
后来玖忙于作战,为家族博取利益,再没见过对方。某一年,他听说青年的病拖不下去了,送入急救,没到半个月就去世了。得知对方死讯的几天后,玖收到一份密封级别很高的包裹,打着青年家族的徽记,因此没人敢私拆,顺利送到了他手里。里面是很多零碎的小东西,比如很有名的宝石袖扣、飞船模型和上流社会正吹捧的古代书信。
玖不在乎那些昂贵的玩意,反倒很小心打开了信,青年的字迹和人一样,清秀修长,表达了对他的钦羡,希望他注意身体,不要在战场上受伤。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出格的话,仅仅是这么平实的话语。
“朋友吗……”玖喃喃道,将信折好,塞进胸前的口袋。
他只留下了信,把别的东西全捐给慈善组织,免得被家族的人找借口拿走,浪费了青年的心意。虽然他不清楚对方为什么会对他抱有如此大的好意,但斯人已逝,思考再多也是无谓。
“……”
兰鹊啄了啄他的脸颊,将他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拉回,脑子也清醒了不少。原来在他几近昏迷的时候,对方趁机飞走,带回了许多植物茎叶,全弄在他身上。渐渐地,他的体温稍有下降,不适感也减少了,整个人仿佛刚被从水里捞出来,发丝黏在皮肤上。
玖咳嗽了几声,觉得肚腹空空,看来身体熬过了这个坎,暂时不会变得更差。兰鹊及时送来食物,与昨天湿润甜美的不同,这次的果实更多油脂,能迅速补充体力,咀嚼起来也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