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爵(93)
我是在生丁乐水的气吗?我是在气我自己。但向来骄傲的小少爷又不知道该如何低下头向对方解释这种事情,于是他干脆什么也不说,倒头睡了过去。
好在埃利卡毕竟还是个孩子,等他第二天醒来时,他胸中的郁气也基本烟消云散,还想转身叫醒一旁的丁乐水,结果他一伸手却发现旁边是空的,吓的他跳起来又叫又闹,把住在桥洞对面的流浪汉也吵醒了,对方打了个托迭的哈欠,朝外面指了指:“你的小乞丐朋友一大早就出去了,今天有红帽子商人在发放救济,不早点过去怎么拿得到?”
“红帽子商人?”埃利卡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就是几个从北边儿来的蛮子!带着红帽子!”流浪汉嚷嚷道,“他们老早之前就来啦,不然你以为泥巴区那帮穷得酒都喝不起的兔崽子上哪搞到的火铳!”
埃利卡撇撇嘴,完全不关心什么红帽子绿帽子,刚刚因为着急,一不小心伤脚又扭了一下,疼痛这会才窜了他的小脸,男孩吸着气坐了回去。果然,又等了半个钟头后,丁乐水小跑着赶了回来。
对方似乎也完全忘了昨天的眼泪,现在脸上带着明亮的笑:“你醒啦!”
“嗯。”埃利卡皱皱鼻子,“你出去怎么不告诉我?”
“我以为我能马上回来的,没想到有好多人在等救济呀!”丁乐水从衣服里掏出了好几个麦饼,还不忘分一个给一旁的流浪汉,“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街上人特别多!”
麦饼是粗粮烘烤的,一点油星不见,但埃利卡如今早已经习惯了,他咬了一口,囫囵着腮帮问,“又要打架?”
“嗯……”丁乐水歪着头想了想,“不太像要打架的样子,因为我听见有人说总算结束了。”
“结束了是什么意思?”
丁乐水还没来得及回话,倒是一旁的那个流浪汉嗤笑了起来:“国王都要死啦,当然就不打咯!”
埃利卡眨眨眼:“国王……要死……?”
“就今天!”流浪汉手里的麦饼三两口便被他解决了,他意犹未尽地吮着脏兮兮的指尖,脸上笑嘻嘻的,“你们要是现在出发,没准能占个好位置看国王怎么掉脑袋的哪!去”
丁乐水听得害怕,往埃利卡的身边凑了凑:“我们才……不会去看……”
“拉我起来。”
丁乐水一愣:“埃利卡……?”
“少废话,拉我起来!”男孩尖叫道。他将没吃完的麦饼往还在哈哈大笑的流浪汉身上一扔,也没让丁乐水搀扶,自己扶着洞壁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就要往外走,丁乐水不清楚为什么埃利卡突然又变了脸,但也赶紧跟在了他的身旁:“埃、埃利卡,你是要去琥珀广场吗?”
埃利卡没有回话,他也根本听不见一旁丁乐水的声音。男孩现在满心满眼只有一个想法。
如果国王都要死了,那保护国王的,我的哥哥会怎么样?
※※※
“当时禁卫军只剩下不到百人,你朋友就靠着百人又撑了四天,但贝伦绪撑不住了。”方停澜低声道,“他没有如阿巴勒一样和所有人同归于尽的勇气,竟然想偷偷从后山逃跑,结果被人抓了个正着,甚至还供出了缇苏皇宫守卫最薄弱的地方,所有禁卫军因此尽数被擒。”
※※※
这里离琥珀广场并不算远,两人赶到时,居然还能看清刀刃上反射的刺眼白光。
太阳升起来了,今天是春日里最晴好的一天。
埃利卡的脸上涂着伪装的泥巴,沾满污血和油渍的衣裳令他任何一个泥巴区的乞丐并无区别。丁乐水不知何时与他挤散了,男孩却并没有察觉,他的视线里只留得下前方高高耸立的处刑台。
汹涌人墙缝隙中,他看见满脸横肉的行刑官煞有介事地掏出了什么念了起来,但听不清,广场上的欢呼声太响了。国王,暴君,十六个,罪有应得……各种词汇断断续续地扔进了他的耳朵里。再然后,他便看到一个人被推搡着站在了台上。
哥哥。
那是埃利卡从未见过的弗洛,他完美无瑕的哥哥怎么会衣衫不整,怎么会少了一只胳膊,怎么会脸上全是伤痕?
杀了他!处死他!
台下的人群在喧闹,台上的弗洛却腰背挺拔,仿佛站在绶领军衔的奖台上,青年的表情镇定极了,他的嘴角甚至绽开一抹微笑,也扬声说了什么,但埃利卡仍然听不清。
再然后,哥哥如他们所愿的被按在刑台上,刽子手已经拉起了断头的铡刀。
有人在骚动中推了埃利卡一下,男孩跌倒在地,手背还被人踩了一脚,他痛得立时落下泪来。而当他挣扎着再爬起来时,一抬头,他便看见烈日下刽子手的手里举着一样东西。
阳光迅速蒸发了埃利卡的泪痕。
他只是摔了一跤,然后他再也没有了哥哥。
刽子手像给台下民众展示商品一样拎着弗洛的头环绕了一圈刑台,然后他随手一抛,弗洛的脑袋便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弧度落了下来,台下的人们大笑着,快乐的,兴奋地哄抢起来,埃利卡一声声呼唤如海浪中的一滴水,迅速地被淹没镇压了下去。
※※※
“国王的乞好求降没有让任何人同情他,在三天后他被押上了处刑台。”男人看着海连苍白如纸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忍地先停下了吐了一口气,才继续道,“那天刽子手一共砍下了十七个人的脑袋,其中就有你的朋友,弗洛。”
第106章 第二个赌
房间内一时默然无声,过了很久后,男爵低声问:“那他弟弟和那个东州男孩……”
“……抱歉。”
看着海连死死紧咬的牙关,方停澜终究还是放软了声音,又补充道,“对了,可能有一个好消息。你的那位作家邻居似乎并不在久梦,有传言说他在年前时因为取材去了旧王城,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差不多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有回音。”
“我知道了。”
海连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指尖看了一会,等情绪平复一些,他才抬起眼皮低声道:“行了,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我已经见过很多死亡了,这就跟海难一样,很突然,但必须接受。”
“如果我说,久梦城的这次变故与无常天罚不同,是被人一手操纵的呢?”
“被谁?”
“被这帮人的首领。”
“别卖关子了,告诉我名字。”
“西莫纳。”
海连听见这个名字的刹那,表情既像是不可置信,又带着一抹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好笑的笑话一般的扭曲尴尬,就连开口时的发音都古怪极了:“你说谁?他?这不可能。”
西莫纳是拥护贝伦绪上位的最大功臣,是缇苏所有贵族的发言人,是最早提出要与安万那区泾渭分明的提议者,是他在倒影桥设下了傲慢防线,是他怂恿贝伦绪签下了加税法律,是他让所有人都对海连这个低贱出身的男爵嗤之以鼻——现在他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所有平民的救世主?!
大剧场里最劣质的滑稽剧本也不会有这样的故事!会被观众喝倒彩的!
“这不可能。”海连重复道。
“有什么不可能?”方停澜轻笑一声,他站起来,绕过桌沿走到海连的身前,俯视着年轻的男爵,“我想你应该早有预感,只是被你忽略了而已。稍微回忆一下吧,男爵阁下。或者我来帮你开个头?首先想想,是谁提出改革钱币,多出来的毫厘落到谁的腰包里。”
是西莫纳。
“是谁提议封锁了疫区?”
是公爵。
“又是谁鼓动贝伦绪一定要将他的王姐远嫁?”
拳头攥得太紧,骨节甚至隐隐发痛。
“我早就提醒过你,海连,千里之外的愚昧农夫也会因为王位更迭而失去他的土地。”方停澜说得很慢,这是他在罗谢岛上深思熟虑排练过一百遍的剧情,他不允许自己出现任何失误。“你的臂展太窄,刀刃太短,保护不了整个久梦城。”
这一句否定让海连顿时如猫一般瞪起眼睛:“所以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让我回到久梦后杀了西莫纳?我当然会杀了他,还会把他的手指切了塞在他的嘴里。”
“……”方停澜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只得又无奈又好笑地顺了顺小朋友的毛,“暗杀西莫纳对你来说确实易如反掌,但解决不了根本。这样吧,我再说一个故事。”
方停澜伸出手指,在桌面上划了一道。
“二十年前,东州裂国之战。”
“战争的起因是宏朝的栩王秦唯珩在父皇秦炾的寿宴上请求他母亲的追封,却被秦炾一句‘胡姬蛮奴,也敢肖想东州奉祚’给噎了回去,随后暴怒的秦唯珩联合北漠,从西北方的一夫关一路打到了泰燕城下,秦炾不得不仓皇出逃,拱手将帝都让给了他所看不起的这位大儿子。从此东州一分为二——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旧事。”
他说到这里时停了下来,忽然笑着问道,“你在泰燕应该已经见过秦唯珩了,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海连虽然不明白方停澜为什么突然说起东州的故事,但还是挑眉答道:“……不怎么样。听你的形容他应该是个脾气不太好的硬汉,但我见到的北宏皇帝,看起来更像个窝囊废,我手下瘸了腿的水手都比他精神。”
“哈哈,”方停澜忍不住因为小海盗的直白笑出声来,“你说的没错,秦唯珩确实是个窝囊废。他不过是一个混了北漠血统,不受父王重视,被派去苦寒封地,连抱怨都不敢有的皇子,所以当年天机库的人找上他时,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向他们敞开了大门——毕竟那帮人声称只要他点点头,他不仅不用继续在禠州这个不毛之地,而且还能重回泰燕,甚至登上那个至尊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