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爵(105)
“方停……那个东州人回来了吗?”海连问道。
“好像没看到他,您找他?”
海连错开视线:“没,我找女王陛下。”
“她刚刚出来透了会气,现在好像回船舱了。”
“行。”海连点点头,掏出一枚银币丢给了他,“忙完你也下去喝一杯吧。”
那人笑着应了,还朝着剩下几人做了个鬼脸。
黑鲛号的船舱内虽然陈设杂乱,但并没有海盗船内一贯的肮脏与污秽。在接到龙容后,海连便将一座贮酒的库房清了出来单独供她起居,其他人则和水手们一块儿睡架子床。不过龙容这会并没在小房间里,而是坐在一方木箱上,借着舷窗的光线在看书。
“哪来的书?”
龙容听见声音后转头笑道:“一位水手借我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这种市井小说,很有意思……”她的目光微闪,显然已经认出了男爵身后的治安官,“法卢科……?”
“陛下。”法卢科苦笑着向龙容躬身行礼。
“和法卢科的寒暄感慨一会再说,我先向你介绍一个人,”海连向旁一步,“我拉到的第一个帮手,是我在海上的老朋友,也是将法卢科从久梦城救出来的人。昆姬。”
昆姬撇撇嘴,大大咧咧地走上前来,“怎么办,我还不知道怎样对一位女王行礼……要我牵个裙角吗?”
“不用。”龙容笑着摇了摇头,她站起身,抬手轻轻地抱住了她。
向来百无禁忌的女海盗愣住了。
“这是感谢,也是钦佩。”龙容轻声道,“感谢你救下了我的朋友,也敬佩你能斡旋于允海上,这是我无法做到而又向往的……”她松开了手,朝昆姬弯起一双湛蓝眼睛,“要论行礼,也该是我先对你行礼。”说着,她也真的牵着裙子欠了欠身。
昆姬看了看一旁微笑的海连,又看了看面前微笑的女王,算是明白刚刚海连为什么会说龙容和其他人不一样了。
※※※
“我这段时间认真想了想,”海连指了指自己和昆姬,“如今久梦城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谁也不清楚,我不能让女王陛下就这么贸然进去——至少得等我和昆姬将久梦潜在的危险排除。所以我想让女王陛下先在千鹭滩暂住……”
“我拒绝。”龙容见海连目露惊讶,又继续解释道,“我不想再做随波逐流等待安排的那一个,这次的婚事给我的教训已经足够。何况缇苏我的国家,我当然需要用我的力量来争取,而不是等你们打扫完久梦城的卫生后让我继续入住进栖梧台上的金色宫殿里——那样其实和我弟弟没有分别。”
海连皱眉:“那您是想……”
“让我去各个家族封地去游说吧。我相信西莫纳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整个缇苏向他与北漠人臣服。”龙容微微歪了下头,不由一笑,“你也不要以为我是什么孤弱女子,当年只是因为我不喜欢和别人争,所以两次都主动放弃了继承权而已,而现在,我没理由放弃了。”
“但是……就您一个人?”海连迟疑,“要不要等那批使臣回来了再……”
“还有我呢。”法卢科站了出来,“陛下手里是明码,我手里的就是暗码,这些年他们私下里做过的事,我多少还有一些存档。至少在和傲慢的贵族们打交道这方面,我总比你要熟练。”
海连手指敲击着一旁的木条,沉吟良久,终于点头,“……也好。那就兵分两路速战速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59.
几人商议完毕,从头顶的甲板上传来一阵喧嚣,水手们也彼此吆喝着回到了船上。
“时间不早了,反正距离回久梦还有段距离,再细的路上也可以聊,今天先到这儿吧。”海连说完朝着厨房招呼了一声,体格健壮的厨子在食材堆中探出头来:“头儿,要准备开饭了吗?”
“把最好的酒和食物都端到甲板上来,”海连笑着道,“我今天见到了老朋友,心情好,所以想让大家一起庆祝。”
厨子吹了声口哨,“放心吧!”
等到沉坠的夕阳给予海平线一吻时,黑鲛号上这个小小的宴会也开始了。从走私商手中买来异域的水果,又从沙鬼湾的住民那里买来新鲜的野鹿与家禽,酥烂的烤肉和浓稠鱼汤的香气搅和在了一起,又被琴弦间跳跃的音符打散。水手们喝到了兴起处,——等方停澜拎着一壶花犯春回到黑鲛号上时,他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他在喧闹中环顾四周,很快便在船舷旁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个人。
“怎么,这是要开宴会?”男人笑着问道。
海连丢了一个橘子给他:“嗯。”
方停澜一把接过,放到鼻下嗅了嗅,“看来是为了庆祝你又见到了老朋友,也成功拉拢了毒蝎琥珀。”
以这家伙的聪慧,海连并不意外他会猜测成功,反正接下来的旅途还要继续同行,他,“昆姬就是毒蝎琥珀的首领。你还记得么,就那个……”
“我当然记得。”方停澜剥下一瓣橘子,送到海连嘴边,“是那个说我对你不怀好心,让你赶紧甩了我的那位美丽船长。”
“事实证明她说的没错。”海连叼走橘子的同时,还报复性地咬了他手指一口。
方停澜抽了声气,无奈地收回手:“我想可能还不止这个原因吧?”
“嗯?”
“人总得需要放松。”方停澜也跟着靠在了船舷,从海上吹来的晚风拂过他微长的鬓发,“这一路所有人都紧绷着,等到了久梦城又得马不停蹄地继续战斗,能有这样难得的一个平静夜晚,确实要让大家都能开心起来。”
“听你的口气像是在夸我?”
“当然是在夸你呀,”方停澜笑起来,“你会是一个出色的首领的。”
海连挑眉:“出色的首领回缇苏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安插在久梦的探子连着北漠人一起全赶出去。”
男人哈哈一笑。
两人说话间,甲板上的乐曲也换了一首——枯燥而漫长的航旅中,每艘船上总得配上一两位会乐器的水手,在思乡时能奏响民谣,在欢乐时能弹拉小调。人们踩着节奏跳起了舞,女王陛下从小耳濡目染的是皇家清越悠扬的乐曲和舒缓妙曼的对舞,哪里见过这样简单而又随性的舞蹈,她好奇地瞪大了眼睛,还想再多看两眼时,便被昆姬给攥住了胳膊,女人大笑着,将女王不由分说地拉进了人群中。
“你不去跳舞么?”方停澜指指热闹的中央,“我还记得你跳舞也是一把好手。”
“待会再去。我要是去了,就没人敢跳了。”海连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方停澜手中的物什,“这是什么?”
“酒。”
“我当然知道是酒,你从哪弄来的?”
“嗯……”方停澜拖长了半分尾音,最后还是决定不逗他了,“刚刚去我部下的船里一趟,找他们要了一壶花犯春。”
海连一时无语,不知该生气他的前半句还是恼火后半句好,于是他选择闭嘴。他是不想说话了,但对面这个家伙偏偏还要继续烦他:“在和你分享这壶酒之前,我还有些话要跟你说。”
“什么话?”
“你在北宏的这段时间,南宏也出了不少事,除夕的那天迟锦城中死了一个皇帝,一位梁王,一位陈王,秦氏皇族便就此覆灭。如今南宏以周不疑为议国长,六部议台共治国事。”
这会他倒是格外直接起来,海连一针见血:“是你干的。”
方停澜笑了笑,没有否认。
“为什么?”海连还记得五年前是为什么和这个人决裂——他要杀秦唯玉,而方停澜不肯,理由是“不能说”。
“我不喜欢‘皇帝’这个东西,所以得想个办法,要么操纵,要么代替。在得知我父母都因秦家而死时,这便是我决定要做的事。”方停澜在夜色里看着小朋友点漆似的眼睛,“五年前的我太幼稚,以为操纵足矣,五年后的我发现这是个错误的想法,当然要纠正。”
海连又不傻,他迅速抓住了方停澜话中的漏洞:“你既然不喜欢皇帝,为什么要帮助龙容当女王?”
因为你效忠于龙容,而我不想再让你伤心。这话方停澜当然不会说出口,他的目光正直极了:“因为国情不同。南宏自诩的贵族,不过是因裂国之战一并南迁的一帮废物而已,门第历史也不过六十来年,算什么簪缨之家;但缇苏不一样,这个国家的皇权姓氏已经千年未曾改变,龙容之于他们,更像是一种宗教的存在——她必须存在。”
这个解释确实站得住脚,海连撇撇嘴:“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要让你看清我。”
海连摆摆手:“我已经很看清你了,你就是个……”
“混帐?坏人?自私的王八蛋?”方停澜笑着接了下来,“那你确实看得很清楚,谢谢夸奖。”
海连冷哼一声。
“我总以为我是执棋之人,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万事万物一向都看得清,只有对一件事……一个人,始终当局者迷。我曾经问过我父亲,问他当年是不是因为看我阿娘长得像仙女一样好看所以才喜欢她的。”方停澜开启了酒封,馥郁的香气从瓶口逸散出来,“他当时的答案被我遗忘了很久,是你将我丢在罗谢岛的那段时间我才忽然想了起来。我父亲说他也不知道,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喜欢得不得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