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爵(15)
“揍他!”
“揍扁他!”
“去抢那把斧头呀!”
“别像个娘们似的,咬他!踢他!”
疯了,都疯了。
喧闹在这闷热又狭窄的空间内盘旋,海连感觉自己有些中暑,他肩背用着劲,好不让对面硬卡住关节。刺客不是吃力气这碗饭的,从来都是靠技巧和灵活取胜,一旦真被人凭蛮力压制,饶是他有无数解数也无处施展,“你他妈……”青年咬着牙,“不光是恶犬,还是条疯狗……”
“疯狗?”烈**角刚刚挨了一拳,现在眼白上全是血丝,他听见这个词时眼皮颤动,血丝也扭曲起来。男人喘息得厉害,但这喘息不像运动过量,而更似情绪高亢的迷醉,“我以前确实就叫‘疯狗’,你在这种地方呆上个几年,也会成为一条疯狗。”
烈马张嘴说话时像一只秃鹫,从喉管深处喷出的腐气让人窒息,海连屏住呼吸不去嗅闻,努力在桎梏中摸向自己刚刚收在腰后的那把锈匕首。
男人一边格挡开海连的进攻,一边嗓子里咕哝着神经质的话语:“你还是不想跟我打,不过没关系,你会跟我打的……”他说到这儿,突然嘿嘿笑了,笑声从胸腔震荡而出,仿佛某种怪物的嘶鸣。
“看门狗。”他这样称呼海连,“你那个宝贝妹妹如今怎么样了?”
海连的脸色霎时变了。
“她那条沾了血的白裙子还留着吗?还住在羊角巷吗?那可不行,住在羊角巷里的女人想要活下去只能张开腿做生意,你那么疼爱她,不会也让她干这行吧?你妹妹有几个客人了,他们喜欢你妹妹吗?”
男人伸出舌头张狂狞笑,仿佛隔着空气舐上了那夜女孩颤抖哭泣的脸颊:“你知道吗,我是她的第一个客人。”
他最后一个得意而上扬的尾音还含在嘴里,脸骤地僵**。
锈刃近在咫尺。坑坑洼洼的刀锋正贴在烈马的起伏胸膛。
“你赢了。”
烈马确实胜利了,他终于如他所愿的在海连的脸上看到了暴怒,也如他所愿的收获了海连的承诺。
“我要,杀了你。”青年每一个音节从牙关迸出,掷地有声。
第19章 谢幕
24.
“杀人了——”
尖叫声从观众席的一隅响起。海连的刀还架在烈马的胸口,这枚烂铁片划不开坚硬如石的肌肉,将锈蚀送到对方的心脏里去。
比海连的刀更快一步的,是毒蝎琥珀的刀。
女伴的白裙,面具,耳垂上那颗熠熠生辉的钻石上布满血雾,她张着红唇,尖叫高亢得近乎无声——她的男伴是什么时候被盯上的,又是什么时候毙命的,不光她一概不知,那些拱卫着的保镖也毫无察觉,等他们发现的时候,死者高大的身躯已经沿着着女伴的光裸肩膀软倒在了地上。
惊惶如同热病,迅速从死人的那方寸地方**开去,然而甚至都没能等到人群从惊惶变成更进一步的暴动,另一声尖叫从对角线的方向近乎对称地迸出:“杀人了!”
能让这么多毒蝎琥珀出动,死的当然不会只有一个人。
不需要任何人指挥,走卒,小姐,保镖,老爷……就像浪花追逐着浪峰,人们互相推搡,沾泥的光脚踩着皮靴,所有人本能的争先恐后地向出口跑去,仿佛那些谁也不知道长相的毒蝎琥珀们就并排站在最末,谁落在后面就会挨上一刀子似的。这些原本以为自己是置身于牢笼之外的观众们,欣赏着最残酷最凶暴厮杀的观众们,当血腥味从他身边散发出来时,却又像是最善良最虔诚的羊羔一般瑟瑟发抖、抽噎哭泣起来。如果让一位戏剧作家站在这里,他一定会捧腹大笑并以此作为蓝本来妆点他笔下的滑稽剧本。
此刻只有两个人没有落荒而逃。
哪怕今晚再无人来喝彩,这场表演也必须有一个谢幕,他们之中有一个必须成为今夜的第三个牺牲者。
月光从头顶的天窗泄露,宛如舞台的上被工人用绳索牵引的灯光打在了决斗场中两人的身上。烈马瞳孔中暴起噬人的精光,男人大笑着,连说了好几声“好好好”,拳头却是毫不犹豫地砸了下来,然而这一次,海连再没有什么需要在毒蝎琥珀们面前隐瞒的东西了。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闪开了烈马的这一拳,同时也挥出了自己的左手。
这一拳直朝烈马的面上挥去,近乎半疯癫的男人神智已经被涌入大脑的热血搅浑,但多年的战斗本能还在驱使着他,并不想因海连这一拳就丧失自己压制的优势,何况海连这一拳头角度并不好,完全可以硬吃下来,然而在眼眶感受到痛感的下一瞬间,烈马便惨叫出声:“啊!!”
这并非他熟悉的钝痛感,也并非眼部神经受到撞击时短暂的失明,而是更剧烈的,更寒冷的……就像是晚饭时为孩童用餐刀切开难咬的菱果。白光,红色,漆黑。
烈马的右眼只剩一片漆黑。
“肌肉够硬,眼珠够软。”
刺客的指缝间不知何时卡着一片刀片,不是烂匕首也不是被老板掠夺的好匕首,而是和他一个月前划开方停澜手臂的刀片同出一个铁匠之手。
永远不要让自己身上少于两件武器,至少留一样藏起来,这样的话,碰到实在打不过的对手还可以自杀嘛。这是盲鹰阿格教给海连的第二课。
青年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他甩开沾着血的刀片,腰腹紧绷用力,屈膝将烈马踹了出去。对方捂着眼睛哀嚎不止,疯了般还想爬起去抢那把还挂在围栏上的斧头,然而一个受伤的人怎么会比得上鬼魅的速度?海连一手握紧斧柄,一脚用力踹向围栏,借着斧刃松开缝隙的惯力猛地转身,精钢利刃旋进了烈马的皮肉,骨骼。一只手飞了出去。
海连在手臂落地声中拎着斧头一步步走向烈马。
“这三年来,我一直在找这个人。”
他说的很慢,像是绞架旁为死刑犯做最后宣读的刽子手,“我为此认识了久梦城所有的情报贩子,可他们都说不知道。那天晚上的羊角巷,没有一个人看到是谁进入了那间小小木屋。”
血不再是一滴滴,而是一滩滩地往下坠落。烈马摇晃踉跄着,嘿嘿痴笑着,他只剩一只手了,不知是该按住眼睛好还是按住另一条胳膊好。
“你嫉妒我。哪怕我压根不认识你,哪怕那时大家不过都是白虎帮的狗。”
海连已经走到了烈马面前,他紧紧注视着这张惨白而丑陋的脸。
“你敢跟踪三年前的我,却不敢来挑战我,只敢把你那些让人恶心的玩意发泄在……”海连说到这里时恶心感涌上喉头,几乎要干呕出来,青年深吸一口气,才继续开口,“那条裙子被我烧了,我妹妹没有再住在羊角巷,她更没有像你希望的那样跌到泥里。你只有一句话说对了,我视她如珍宝,容不得任何人欺负她。”
海连扬起了手。
偌大的黑拳场内空荡荡的,连其余的选手们和那位狡猾老板都在之前的混乱中见机而逃。死寂空房中,唯一的活人把斧头丢到了一旁,摸出老板给他的那把烂匕首,用力**了烈马被斧头旋开的喉咙里。
“这是你们拳场的道具,有借有还。”海连说。
25.
海连甫一从拳场出来,还没回到小道上,忽然从旁边滚过来一样东西,骨碌碌停在了他的脚边。他低头看了一眼,是一根脏兮兮的手指头。
“食指,拿来扣扳机的食指。”一个娇俏的声音于暗处解释道,是之前那位戴着面具的毒蝎琥珀,“刚刚他不是拿食指要挟你了么?我们头儿替你报仇了。”
他会是谁不言而喻,海连的声音无动于衷:“那我的刀呢。”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意思的呀,都不谢谢我们。”对方撅起嘴,“要不是我,你可拿不回你的刀。”
“要不是你们,我根本就不会下去打这场黑拳。”
对方嘟囔了几句,这才不情不愿地把那柄匕首丢了过来,还故意把刃尖朝着海连扔,海连错手稳稳接下,收进腰中。姑娘在面具后的眼睛眨了两下:“我们头儿说,你身手挺好,问你有没有兴趣为国王服务。”
“没有。”
“我猜就是这个回答,我们头儿还非得要我来问,真是讨厌。”她吐了下舌头,往后退了几步,这下就连月光镶在面具上的银边也隐没在了黑暗中,“那你可就得小心点儿,不要再碰到我们。下一次,可就只有‘有’这一个选择啦。”
毒蝎琥珀的笑声和她的身影渐渐远去,海连站在原地沉默许久,才转身一步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海连今夜疲惫的厉害,回家路上几次都想要昏睡过去,到底还是强撑着来到了那扇绿漆大门旁往上攀梯子。梯子也爬得浑浑噩噩,手去握住屋顶栓梯的那枚铜钉时险些没握住要栽下去,好在另一只手更快一步地稳稳拉住了他。
“小心点儿。”
他抬头看去,先看到的是那人身后如银盘的圆月,随后才是那人逆着月光的英俊脸庞。
“是你啊……”海连喃喃道。
握着海连的那双手温暖,有力,叫人不禁想要去攥得更紧一些。
“是我。”方停澜回答。
第20章 缬月节
26.
海连被方停澜从梯子拉上来后,才发现屋顶除了站着个人之外还多了点别的东西。在这方寸不过两步的空地上放着一瓶酒,两只斟好的酒杯和一份点心。酒杯一看就是从金铃花夫人那儿借来的,至于点心和酒,估计是东州人在哪个酒馆买回来的。
海连皱了下眉:“你在干嘛?”
“如你所见,我在赏月。”方停澜笑着回答,“要喝一杯么?”对方还邀请道。
要按往常,海连估计就是冷哼一声敬谢不敏转身回屋,或许是今天碰到的事情都让人作呕,现在看到平日里不太对付的人都变得有些顺眼了起来,海连甩甩手,也不客气地直接坐了下来:“那就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