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爵(86)
等他来到宴京码头时,河畔已经停满了各色的货船,海连没费什么工夫就看到了一队正笑着前往酒馆的博浪商,他跟在这帮人后面一块进了大门后招手向伙计要了一坛酒,然后若无其事地坐到了这群人的座位旁。
对方面面相觑,不明白怎么桌上突然多了一个人。“小兄弟,你是不是坐错了位置?”其中一个**着不太标准的东州话问道。
“我有点事想向你们打听,作为报酬,刚刚我已经为你们点了一坛红麦酿,是这里最贵的酒,”海连已经换成了十六岛方言,他微笑着环顾众人,“你们是从哪个国家来的?”
对于博浪商而言,一坛酒的交情绝对比几枚钱币来的更有用。对方虽然没明白怎么回事,但看着那坛红麦酿摆上了桌,他们还是依言答道,“我们从莫亦来。”
“噢,”海连一脸惋惜,“那太可惜了。”
“什么可惜?”
“我原本是十六岛的水手,年初时因为要参加我姐的婚礼所以来了泰燕,现在婚礼已经办完了,想找一个商队送我回缇苏见我相好,”这套说辞是在路上时就已经想好了的,海连说起来也十分流畅,“我相好就住在久梦的安万那区,最近她没有写信给我,我怕她是被什么小白脸给勾跑了……你们认识什么从缇苏来的商队吗?”
“安万那区……”桌上一人咂摸着这个词看向海连,“呃,如果你相好是住在那边的话,我觉得你可能已经没必要过去找她了。”
“为什么?”
“你走得早,估计不知道,我之前在梅塔黎角碰到个从安万那区逃出来的水手,他说现在那里就跟人间炼狱一样,就算没染病也根本活不下去,”那人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红麦酿的味道确实不错,“你那相好没准已经……啧!”
这消息和法卢科递来的并无二致,海连眉头皱了起来。但在旁人看来,更像是这个漂亮的年轻人担心着自己的爱人:“那、那怎么办,就没人管管吗?”
“嗨,上头的那些贵族哪会管咱们死活呀,”那人拍拍海连的肩,“你不如就留在泰燕,让你姐重新给你找个相好的算了。”
“不过我听说,好像还是有好心人的。”另一人也倒了杯酒,接话道。
“好心人?”海连眉角一挑,总算听到了在法卢科寄来的信件中没有的东西。
“我不太清楚具体情况,但是之前从港口离开时,看到有好几艘船运了不少物资去红榴,说是资助安万那区的百姓生活,”那人喝得不过瘾,又叫了凉碟凉菜,“这不是大善人是什么?”
海连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他还没来得及回过味来,忽然感觉有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他猛地回头,只见酒馆的人群中有位少年忽然一个矮身,匆匆向外走去。海连顿觉不妙,迅速起身后退,“我突然想起来有点事,先走了。”
那几个莫亦来的商人还喊了他一声:“那你还要我们帮忙联系回缇苏的船吗?”
“不要了!我决定就在东州找个相好得了!”海连头也不回地答道。
宴京码头上正值卸货高峰,少年在拥挤人群中推搡着逃离,结果还没跑出十来步便感觉自己胳膊一紧,随即关节被用力反折,骤然剧痛令他霎时向前栽倒,却又被身后那人用另一只手攥住了后领。
“从来只有我跟踪别人的,你算是难得敢来盯哨我的人。”身后那个声音笑得很轻,也很嚣张。
“我、我……”少年疼得五官都要扭曲,一个“我”字卡在嗓子里半天说不出来。
那个声音还在发问:“你是想跟我找个地方聊聊?还是我找个地方掰断你这只小老鼠的颈骨?”
“聊!我聊!”少年连忙答道。他话音刚落,就被海连往前用力一推,抵着他的后腰将他丢进了不远处的小巷里。
少年倒抽着冷气往前踉跄两步,总算扶住胳膊站稳在了原地,他回过头,看向对方,青年的脸逆着晨光,只有眼角那一道白色刀痕格外显眼。
海连开门见山:“谁派你来的?”
“是我们东家。”少年讷讷。
“哪个东家?”
“丛芳绸庄的东家。”少年答道。
“丛芳绸庄又是哪?”
少年委屈极了:“就是做你这身衣裳的绸庄!你袖子上的滚边还是我阿娘缝的呢!”
“……”海连沉默了——这就是不认识东州字的坏处。他盯着男孩快要哭出来的脸打量了一会,才咂舌继续问道,“好吧,那你们盯我干什么?”
“我不知道……”少年摇了摇头,“是东家说如果发现一个眼角有刀痕的哥哥的话,就看看他会去哪儿。”
“……”海连又沉默了。过了片刻后他问,“你们东家……不会是方停澜吧?”
“方停澜是谁?”少年歪了歪头,“我们东家你见过的呀,上次她和掌柜一起去给你送的衣裳!”
那个老妇人?海连更加莫名其妙了。这几天让他理不清头绪的事情太多,像一团乱麻绕在心底,而他又是个最讨厌麻烦事的人,青年想了想,干脆往前又走了一步:“不管你东家出于什么目的,派你这种小毛头过来盯梢我都是找死的行为。让她别这么干了,我不想在东州的新年见血。”他挥挥手,“你走吧。”
少年低低地嗯了一声,他往前磨蹭了几步,在经过海连身边时,又鼓起勇气扬起小脸,低声开口说道:“那个……我们东家还说,如果你有什么想要帮忙的,都可以来布庄。”
海连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31.
放走了这只“小老鼠”后,海连继续在宴京码头打听消息,但能了解到的事情和那几个莫亦来的商人并无二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商队的行动一向迟缓,一般博浪商如果跑一趟南境到东州都得要三到四个月的时间,获得消息势必也要滞后这么久。
海连走在回使馆的路上,蓦地想起了和方停澜在四年前曾经在海岛上聊过关于情报速度的话题。对方曾经说过,只要掌握了先机,便能掌握一切——如果是那个人的话,以他那遍布四荒的眼线,估计总能第一时间知道四荒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等等。
海连停下了脚步。
他忽然意识到,在来到泰燕城这几个月,自己似乎从未见到过任何一样打着方家纹样的货物,也从未见到任何一个来自南宏的游方商人。海连当然知道东州的南北关系一向紧张,但从宴京运河一路走来,在幽笈,宛安山,参陵等地停留时,他还是能见到这位南宏镇海公留下的蛛丝马迹,只有泰燕城。
这座千年古城,东州心脏,仿佛铁桶一样拒绝了任何关于“方停澜”的东西。
四周一片红纸朱灯喜气洋洋,海连却觉得有一股寒意从后脊腾起,仿佛无垠的天幕上有一双无形的眼睛亦在冷漠而无声地盯梢着他。青年咽了口唾沫,加快了脚步。
无论缇苏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这座城他都不能继续待了。
第98章 逃
33.
海连回到使馆后,将自己的打听到的消息都告知了龙容。今天北宏那边没有邀约,龙容将这段时间贝伦绪和法卢科寄来的书信又重新看了一遍。她放下手中的纸笺,沉吟道:“我知道我们得走,但现在只怕他们如果本来就是要扣押我们,一旦泄露了要离开的口风,他们立刻囚禁了该怎么办?”
“有本事他们就试试,”海连嗤笑,“泰燕城这么大,难道我还藏不住一个女人么?”
“你是能带我逃出泰燕,但其他人呢?其他的使臣随从呢?”龙容摇头,“海连,这和你在无垠大海上驰骋不一样的。”
“所以我才讨厌陆地。”
龙容却因为这声抱怨而笑了出来,她目光晶亮,“总之现在不是能出城的时候,先等待时机吧。我们既然把大伙从南境带到了万里之外,总得和他们一块回去。不然,我还有什么资格享受臣下的尊敬呢?”
海连皱起眉:“话是这么说,但这一路肯定危险……”
“可以有伤亡,不可以有抛弃。”
海连抿起了嘴,他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行。”
既然要逃离泰燕,总得制定计划,王女殿下在知识算理上不逊于任何人,但这种生死攸关的事情就完全一筹莫展了,她琢磨了两个办法,一个因为没有工具,一个因为动静太大,都被海连一口否决。海连自己想了想,忽然道:“我倒是真的有一个机会,估计能比较容易混出去。”
“嗯?”龙容看向他。
“就是会有点晚。”海连继续道,“我记得我小时候,在春秋两季各会有一次全城出动的郊游,春天的叫百里踏青,秋天的叫百里踏金。那天泰燕的九道城门都会开启,方便百姓出入,盘查也会宽松许多。”海连想到白天碰到的那个布庄少年,以及对方给出的承诺,“我可以找人帮忙。”
“你确定对方信得过吗?”
“总不会比我之前遇到的背叛更糟糕。”海连苦笑。
龙容嘴唇微张,她深吸一口气,蓦地换了话题,“只要我们能逃到海上,你就能保证我们安全抵达久梦,是吗?”
“嗯。”海连应了一声,“刚刚我从码头回来前,顺便去雇了一支商队,让他们立刻前往喀其里湾的船厂送信,阿克他们收到信后知道该怎么做。”现在手边没有地图,年轻的海盗干脆拔出匕首,在桌上大致画出了海岸线,“这次我们最好不走麟海,宁可冒点险擦着东天理线走,大不了就硬闯瀛沧军的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