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爵(61)
秦唯珅纵然多疑,但他不论是求证向周不疑还是缇苏使馆,对方给他的答复亦是如此,加上劫后余生的方千尉还表示自己既然流落缇苏,定会为他拉拢缇苏势力,秦唯珅便答允了方停澜六月回迟锦的请求。
方停澜也吃准了秦唯珅会答应。
自栩王秦唯珩大逆不道地与北漠人勾结,将他的父皇秦炾逐出了泰燕,自行建立北宏王朝后,昏聩庸懦的亡国君主便愈发的易怒且敏感,再不肯信任自己任何一个儿子,东宫之位始终空悬。如今秦炾垂垂老矣,又沉湎女色宦官,朝野一日比一日衰微,隔江相望的北宏又虎视眈眈,作为当年主力主张弃都出逃的梁王秦唯珅心中的焦急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封信中甚至大方地提出,若方停澜真能拉拢琥珀王阿巴勒,那么他愿意在陛下面前美言,虽然还方家镇海公的爵位是不可能了,但赏个挂皇粮三代的伯爵之位还是没问题的。
“……谁稀罕。”
方停澜嗤笑一声,将信纸卷起,放在了烛台上,红眉纸上顿时绽出一缕细细叶脉清香。男人垂眸凝视着枯萎的纸屑慢慢吞没漆黑字迹,瞳孔中的情绪复杂难明。
纸条上所指的目的地位于倒影河边,毗邻连接安万那区的贝鲁桥,方停澜经过桥面时正值大批工人从厂房下工回家,人们除了讲讲工头的坏话和高昂的物价外,讨论得最多的还是今天中午的那场行刑——绞架很大,观众很多,一共处决了一个北漠间谍,一个杀妻的裁缝,两个说了国王坏话的小贵族。
方停澜对北漠间谍有点感兴趣,但明显大众更在乎裁缝当时穿的那件衬衫上沾了多少血,用的到底是剪刀还是铁熨斗。他尖着耳朵听了一会一无所获,颇有些失望地继续向翠雀花街走去。
他刚要穿过街道,秦唯玉正好也匆匆从街角赶来,大约是因为自己重返故国的事总算有了眉目,青年面颊上原本因为多年怯畏而形成的阴郁之色一扫而空,瞳孔都比平时要亮上三分。
“停澜!”他拉了拉衣领,嘴角向上腼腆地翘起,“好巧,居然一起到了。”
“嗯,我想着早点到比较好。”方停澜微笑着向他点头示意,准备一起上楼,对方却拉住了他的袖子。
“怎么了?”
“你……真的按他的要求,没带东西?”秦唯玉问道。
“什么东西?”方停澜明知故问。
“就是我觉得……”秦唯玉咬了咬牙,“楼上那个书吏留不得。”
方停澜挑眉:“你想让我杀了他?”
秦唯玉点了点头,他又连忙解释道,“我、我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人,只是我怕他既然为了赌债能出卖西莫纳,那没准也会为了别的东西出卖我们,这是为了我们好。”
“既然是你想杀了他,为什么不是你自己来动手?”方停澜道。
秦唯玉一下子涨红了脸,讷讷半天说不出话。方停澜看着自己发小这模样,心中冷笑,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从对方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袖子:“我说着玩而已,别放在心上。我会帮你杀了这个人的,但这地方人多眼杂,不太方便。”说罢他也不等秦唯玉回话,率先走进了小楼中。
陈王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慢慢蜷起了手指。
翠雀花十七号是一家旅馆,专供手头富裕的博浪商们暂居,在配置上自然比泥巴区的那些旅馆要好得多。方停澜二人推开套间的门,那位书吏已在屋内等待着他们的到来。男人明显有些心神不宁,一直神经质地咬着自己的手指,他将二人引入里间的卧室,迟疑着上下打量两名东州人:“你们……是按我的要求过来的吧?”
“当然,除了两颗诚心,我们什么都没带。”方停澜微笑道,“需要我帮你去楼下叫一壶茶上来么?我们东州人的习惯是,谈事情的时候一定得喝点什么。”
93.
时间尚有富裕,海连吃了顿饭,又去买了点熏肉当做明天的伙食,拎着油纸包往翠雀花街的方向走。旅馆的老板看了眼客人脚上脏兮兮的皮靴,刚要开口阻拦,海连丢过来的一枚治安厅的鹰徽便堵住了他的嘴。
法卢科既然规定了时间,海连也不会提前去打扰房间内的人。青年靠在走廊上百无聊赖,甚至贴在门边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可惜屋子里的人似乎是在内室商量,他什么都没能听见。
直到远处的钟楼隐约传来报时的八声闷响,海连才伸了个懒腰,将匕首从后腰抽出,敲响了房间的门。
“谁?”
“来添茶水的。”门外一个年轻的声音答复道。
书吏听见答复后脸色微变,他向方停澜二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二位别出声,就在这里等我。”说罢,他熄灭了里间的灯,又小心翼翼地带上卧室门后,才向大门走去。
男人隔着门压低声音问道:“是法卢科大人让您来的么?”
“是的。”
“大人还说了别的什么么?”
“……”门外的人沉默了一下,“他说让我杀了屋里的人。”
书吏顿时放下了心,他如释重负地打开了门:“太好了,那两个东州白痴就在里间,我已经哄得他们团团转了,你尽管——”
后面的话呛在了喉管,男人仿佛被什么极辛辣的东西噎到了嗓子,再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踉跄着想要往后退去,却被面前的人钳住了胳膊动弹不得,书吏在惊惧中睁大了眼睛,却始终无法看清逆光的杀手的面容。
“屋里的人,也包括你。”那个年轻的声音补充道。
血液铁锈的辛甜和熏肉的香味混在一起,是男人对这个世界的最后感知。
海连将死者轻轻放在地上,顺手阖上了他的双眼。他舔了舔不小心溅上面颊的血,看向了里间卧室的房门。
还有两个人。
第69章 暗战
94.
方停澜在卧室内只听见外面几声异响传来,随即一切重归宁静。多年的警醒使他本能地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青年眉头微皱,不动声色的靴帮内抽了一把短刀出来握在手中,然后走向了门口。
门闩响起轻微扭动的刹那,方停澜猛地一脚踹开了房门,门外的那人显然没料到对面会先发难,险些被门板撞倒在地,往后急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然而方停澜根本不给对方调整攻击姿势的机会,径直朝着黑影挥了过去。
锵——!
海连虽然意外于猎物居然会主动送到面前,身手却分毫不乱,他一只手格开对方挥来的第一下攻击,另一只手亦反手攥住了敌人的胳膊,腰上再一用力一旋,竟是想将来人擒摔在地。这一摔饶是黑拳场最经验丰富的拳手都会中招,一贯好使,然而对方却并未如他所预料的那样鲁莽地反力相抗,而是干脆同样卡住了海连的手肘,顺着那股力气膝盖微曲,一脚绊住了海连的脚踝,两人顿时一齐摔到了地上。
刺客先着了地,从咽喉中呛出一道短促的闷哼,电光石火间,方停澜只觉得这声音有一丝耳熟,但对方压根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对手腰力拧转,一把将他甩飞出去的同时刀刃再次挥出,寒光在夜色中束成一线,直向方停澜划去,男人翻身挥臂,锋刃在黑暗中又一次撞到一起。
短短几个回合的交锋,双方都意识到自己碰上了势均力敌的对手。
时间不断流逝,角落的秦唯玉发现刺客专注于对付方停澜,似乎并未注意到他,于是见势就想往门口跑,结果一时没注意地面,一脚绊在了尸体上,趔趄着朝前栽去。
其实海连始终分出了一点余光警惕屋内的另一个人,在发现对方要溜的瞬间,他飞速从暗袋抽出一封薄薄刀片咻地甩出,阴差阳错地没能命中对方的脖颈,恰好擦着秦唯玉的脸颊飞过,钉到了墙壁上。
秦唯玉吓得神魂皆飞,肝胆俱裂,连滚带爬地还想往外挪腾,但海连身影如魅,眨眼间已甩开方停澜快步冲来,一脚踩在了秦唯玉探出的手掌上。陈王殿下细皮嫩肉哪经得起这一下,整个人骤然惨叫不已。
海连毫无同情心,甚至还懒洋洋地吹了声口哨:“从没有能在我眼皮底下逃跑的……”
“——海连?”
室内的霎时静了,只剩秦唯玉的痛呼还在回荡。
海连迟疑地回头:“你……再说一句话?”
“海连。”
这下气氛一时间微妙了起来,海连松开了脚往后退了几步,另一边的方停澜也将客厅内的壁灯重新点亮,晕黄的光芒在屋内绽放,映出了满室的狼藉。方停澜环顾四周,苦笑着先开了口:“我说自从毒蜂号那夜后南境怎么还会有这么厉害的刺客……你怎么在这?”
“来办事的。”海连示意了一下血泊中的书吏。
“你办的事里也包括我?”
“我又不知道你在这里。”海连答得理直气壮,“倒是你,怎么惹到法卢科的?”
“你之前做掉的人怎么惹到的,我就是怎么惹到的。”
方停澜不是蠢人。他在听见海连声音的那一刻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是他被西莫纳那只老狐狸吃准了,也算计了。书吏是对面抛出的弃子,同样也是诱饵,在这局棋中,哪怕他今日没有毙命在海连的刀下,他也已经输了。但若此时仓皇逃回东州,方停澜无论如何也不会心甘。
这场赌局未到死局之前,他总有想要再博的欲望。
想到这里,之前脑内做下的种种计划已被他尽数推翻,方停澜走过去,将秦唯玉扶了起来——他在这场乱战中反而是受到伤害最大的那位,不仅手上受了伤,脸上多了一道寸许长的伤口,前襟也被血浸得黑红一片,煞是恐怖。
海连挑眉:“你朋友?”
“嗯,”方停澜点头,“这位是陈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