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爵(42)
“两艘!”瞭望台上的船员答道,“其他的已经被别的海盗们截下了。”
是的,厮杀的号角早早响起。雨幕之下波涛之上,极暗的天色与极艳的火焰在苍穹下交相辉映,宛如血海炼狱。双方舰队便是炼狱中翱翔的两只巨大黑鹰,在浪尖处展开羽翼,并同时张开了尖锐利喙。阵地在流动,变幻,水面上铺开了一个又一个不知何时被抛下的火药桶,只等着哪艘不长眼的战舰以身趟雷;不远处挟着燃油的炮弹击中了几艘战舰的船桅,火焰吞噬着巨帆,连雨水都无法将其势头扑灭;撩翼的劫掠舰已与它的敌人兵戎相见,两只互相勾绊的长船仿佛一对合不上的蚌壳,必得让其中一方被彻底击碎,否则等待他们双方的便是共没深海;还有的船甚至没能遇见他的敌人便已翻覆,落水的人在惊恐呼救,然而浪涛很快便将他们的惨叫声盖了过去。
海连抿住嘴唇,他明白了上尉说的那句话——这不同于他与方停澜的初见,是实实在在势均力敌的,战争。
等到手腕没那么火辣辣的疼之后,他便从瞭望台旁的挂绳上跳下,匆匆跑向船舵处:“时间差不多了吧?”
大副眺了眼前方海平面上沙鬼湾的漆黑轮廓,点了点头:“差不多。”
“行,那我去帮他们放小艇。”海连说着便要走。
“回来!”大副叫住海连,他用眼神示意不远处的一个被绳网固定的木箱,“里面有把火铳,是船长给你的,带上。”
海连迟疑:“可我不会用枪……”
“废话什么,你连北漠人带来的那玩意都试过了,还怕这个?”大副凶他。
海连无奈,只好过去开箱子,上尉拿眼角余光瞟着青年,又说道,“对了,他要我再叮嘱你一遍,上岸之后你就和昆姬他们躲起来等仗打完,别回来了。”
闻言海连抬起头,定定地看了对方一眼:“你们要做什么?”
“当然是击败莫亦人,不然还能做什么?”大副微笑道。他个子又高而细长,像是一根支伶的竹竿戳在船头,上尉总笑他的这位副手像个瘦痨鬼,仿佛随便一阵风就能把男人刮倒。但瘦痨鬼的双臂却比任何壮汉的手还要坚硬如铁,此刻纹丝不动地焊在船舵上,牢牢掌握着女妖号上二百多人的命运。
海连不再多言,他站起来,将那把短火铳插在腰上:“我出发了。”
“出发吧。”大副道。
小艇是海港里常见的单帆艇,轻巧结实,下水后不需要他调整方向,船便顺着风向直直朝着沙鬼湾前进,如果不出意外,他确实能赶在海神号开始摧毁沙鬼湾前上岸,海连将灰色三角帆直起,绕过了咸腥而刺鼻的战火中心,成为夜色中无声前行的幽灵。
他才行驶了不到一海里,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巨响,海连回头看去,只见一艘莫亦军舰被女妖号拦腰撞断,冰冷海水迅速充满了船腹,将木板上的人们一并拖入了水渊之中。破风逐浪的女妖雕像在冲击中同样被撞得粉碎,那颗美艳头颅高高抛起,与莫亦人的海军军旗缠绵在一起,扑通一声掉入了海中。另一艘幸存的军舰已经牢牢勾住了女妖号的侧板,不断有人坠海,又不断有人攀附在女妖号的船舷上,像一条又一条水蛭。子弹穿过头颅的声音,刀刃劈开血肉的声音,呼救与求饶的声音,战争的声音。
海连紧握住船帮。他忽然意识到,他脚下的这艘小艇,可能是女妖号上唯一的救生船。
雨又开始下大了。
67.
在海神号对着缇苏军队发出第一次齐射时,方停澜便知道时机成熟了。他将钥匙攥在手里,步履飞快地向上走去——他的目标在舰尾船楼的第二层,也就是费科纳当时告诉海连他父亲那些旧事的地方,船长室。
他这段时间扮演的北漠人并无破绽,费科纳也经常与他在岛中木屋相谈,但不管他表现得如何真诚亲和,对方始终不肯让他这位客人靠近自己的船长室半步。费科纳警惕着方停澜,方停澜比他更警惕,自然也不敢冒风险去刻意查探,所以只有海战发起时,费科纳必定会远离船长时去督促战况,那是他唯一能进入房间的机会。他不能错过。
室外已经彻底黑透,除了桅杆上挂着风灯的那一小片区域外,其他地方根本看不清人脸,只能靠声音来确定彼此的位置,方停澜几乎连头都不用低下便径直冲到了船长室的门口,他摸了摸锁的形状,心下蓦地一沉。
和他刚刚拿到的钥匙串中任何一把都匹配不上。
第50章 绝笔书
现在再去找到费科纳,偷走他藏在身上某一处的钥匙根本来不及,风险也太大,方停澜深吸一口气,他看向侧面正在不断逼近的缇苏军舰,有了第二个办法。他掏出火铳填好子弹,对准了锁孔。
轰——!
炮弹击穿船舷的巨响,盖过了火铳打碎机关的声音。
方停澜收起枪,抬脚用力踹向门板,最后一块咬合在一起的锁扣也在冲击力下彻底崩裂,大门无声洞开,他顺利的闪身进入了船长室。
68.
半个钟头后,海连已经可以看到距离沙鬼湾港口最近的那一块珊瑚礁,越过珊瑚礁再向前,港口处灯火通明,尚有三艘小型军舰停驻,却不见一艘海盗们的双桅帆船。难道昆姬他们已经跑了?海连心中疑惑,也不敢大意,干脆避开光亮,将小艇收起帆,停在了距离港口五寻开外的一块凸起的礁岩后,然后掏出匕首跳下了船凫水而行。
他还是更相信他的刀。
女妖号离开沙鬼湾后,莫亦人自然不会放开这块到嘴的肥肉,这一个月的工夫沙鬼湾上的驻军同样翻了一番,俨然要将其改造成属于莫亦的新领土——谁拥有了沙鬼湾,谁就拥有了半个允海,这道理傻子都知道。港口巡逻的海军不少,正好够两艘船的人数,剩下一艘船的人负责干嘛了?近岸的海水不算太冷,也足以吸走皮肤表面的所有余温,海连往掌心胡乱哈了口热气,继续往深处走,他无声而迅速地来到了海盗们搭建的那堆歪歪扭扭的楼寨前,刚想翻上去看看有没有人,脚下忽然踢到了一样重物,他低头看去,喉头一窒:“这是……”
尸体,已经冷了。海连把趴着的死者的头翻过来,露出一张他略有些面熟的脸,大约是他曾在酒馆中打过照面的哪位海盗。没有致命外伤,面容狰狞嘴唇发乌,海连用食指抹了把死者嘴角已经干了的黑血,放到鼻下嗅了嗅,还能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腥臭酒气。
青年后颈有点发凉,也不知道是因为风还是因为指尖的血。
如果剩下的海盗都像这样被一杯酒毒死,海连都不知道怎么跟上尉交差。他想退回到树丛中换条路再探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青年猛地转身将刀子横在身前,压低声音喝道:“谁?!”
响动的制造者吓了一跳,又发出了扑通一声,紧接着一只手拨开湿淋淋的灌木丛,露出一张表情尴尬的小脸:“海连哥……”
“阿克?”海连惊讶道。
少年咧嘴不好意思地笑了:“是我,我想学你怎么潜行,结果就摔了屁股。上尉已经来啦?”
海连摇摇头:“只有我,他让我带你和你姐姐往岛内逃。你姐姐呢?”
“她……”阿克迟疑了一下,仿佛在下定什么决心,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然后小声问道:“海连哥,你能救救他们吗?”
“谁?”
“昆姬。”
阿克见海连没说话,连忙道:“我知道这个有些难为你,但是我真的没办法了,如果再不过去,他们所有人都会死!昆姬趁乱让我跑出来,也只有我跑了出来,她拜托我给女妖号报信,可我太废物了,我在林子里躲了半天,光是不被港口那帮人发现我就……”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见对方越说越带哭腔,海连赶紧打断了他,“他们现在在哪?”
“山洞酒馆里,被莫亦人看押着。”
“有多少莫亦人?”
“二十来个吧。”
海连想了想:“有两个办法,一个比较稳妥,一个比较危险。”
“那我们……”
“选危险的那个。”
“哎?!”
“因为我赶时间。”海连回答道。
※※※
方停澜进门后先用矮桌抵住门背,然后点燃了挂在墙上的风灯,才开始寻找他要的东西。费科纳东西归纳整齐,翻箱倒柜起来并不是难事,不过片刻工夫,方停澜便有了收获,他将角落里一个带锁的木箱取出,如法炮制的摧毁了锁孔,从抽屉中翻出了一叠书信,他飞快地翻阅了几封,越看越心惊肉跳,里面记载的东西不仅坐实了他之前对费祎和琥珀王策划的阴谋的种种推测,甚至还有许多他根本没有预想到的关节。
当他拿起最后的一封信时,海神号已经和缇苏军舰展开了激烈的交火,方停澜摇晃几步稳住重心,才打开了信纸。信纸和之前费科纳交给海连的那叠信纸材质相同,是泰燕城里上好的碧庭笺。他把信拿到灯下只看了一眼书信的最末,便头皮一炸,惊得几乎要叫出声来。
乔观卿,于八月十五绝笔。
乔观卿是他母亲的名字,八月十五是东州的缬月节。
69.
每年都有一个缬月节,但只有一个缬月节让方停澜这辈子都不会忘。
仁治十四年八月十五日,距离泰燕城破还有五天。父亲被召去商议对策,在宫中已呆了半个多月,留在府上的只有方停澜和阿娘。比起他那位君子端方的阿爹,小时候的方停澜其实更喜欢他的母亲。虽然阿娘总是凶他,还不许他多吃甜食,但是她会跟他赛马,讲三教九流的传奇故事,甚至带着他偷过太一皇城里的橘子——很酸,不好吃。